第23章 身世

不一会儿屋子里传出贺枝堂雀跃的欢呼声,授课结束,先生让他自己练字,回屋午睡去了。贺枝堂备受溺爱,哪会乖乖练字?先生前脚出了门,他后脚就呼朋引伴,领着小厮跑得无影无踪。

屋外的小姑娘也收起针线,起身走了。

祝舅父一时好奇,跟着小姑娘出了院子。

小姑娘没有走远,她收起针线笸箩,来到院中一处僻静地,看看左右无人,弯腰从树丛后面拖出一块大石头,石头不大,不过她还是费了不少力才搬动,小脸紧绷绷的,累得直喘气。石头表面光滑,她拿帕子擦了擦,从袖子里摸出一支笔,蹲在池边,蘸了些水,开始在石头上写字。

祝舅父吃了一惊,他还以为小姑娘藏了什么好吃好玩的东西在这里,没想到她居然在这里偷偷练字!

小姑娘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隔一会儿就拿笔蘸点水。听到周围有动静,一个哆嗦,赶紧把毛笔揣进袖子里,大眼睛慌乱地四处张望,确定没人在附近,又低头继续写字。

祝舅父皱眉看了一会儿,出了院子,问祝家老仆。

老仆道:“乔姐没了以后,三姐跟着太太过,太太说乔姐就是念了书才心思多,不许三姐读书。”

难怪小姑娘要避着人偷偷练字,只有那样才不会留下痕迹。

祝舅父摇头叹息,觉得妹妹眼光狭窄。

身为嫡母,何必和一个失去生母的庶女别扭?庶女养大了,还不是得孝敬她这个嫡母。千防万防的,有什么用?

而且这个庶女看着本分,从不和人口角,却敢偷偷摸摸自学,可见她心性不一般,好好养大了,未必不是一个助力。

妹妹当真小家子气!

祝舅父不赞同归不赞同,但祝氏才是他妹妹,他哪有闲工夫为一个妹婿的庶女和妹妹较真,丢开这事,没有再理会。

……

时至今日,回想当初种种,祝舅父衣衫汗透,心有余悸。

尤其在和祝氏对质、得知贺枝堂的真实身世后,祝舅父更是眼前一黑,差点没被自己的亲妹妹活活气死。

万幸。

幸好祝氏始终恪守底线,没有加害庶女……幸好他当年留了个心眼,施恩于乔姐……

否则叫他哪有脸面去面对贺金兰?

……

听祝舅父说了当年的事,祝氏眼珠滚动,面容疯狂:“她真的不会戳穿我?”

祝舅父气不打一处来,厉声道:“你也该清醒了!为了一个儿子要死要活,疏远自己的亲女儿,枝玉脾气这么坏,就是你害的!当年我就觉得你生产的时候有古怪,你是我妹妹,我到底不忍心揭穿你。现在想想,我当初真不该撒手不管。你当年既然铁了心要儿子,乔姐愿意把儿子给你养,你好好养就是了,做什么要打压他的亲姐姐?你好好待太子妃,好好教养枝堂,太子妃只会对你感恩戴德!她弟弟养在你名下,可以继承贺家全部家产,对她只有好处,她又不傻,怎么会把枝堂的身世泄露出去?你非疑神疑鬼,隔离人家亲姐弟,还处处为难太子妃……”

越想越气,祝舅父停了下来,喘了好几口,剁足轻骂:“糊涂东西!”

贺金兰是贺枝堂一母同胞的亲姐姐。

当年祝氏为了求儿子求到歇斯底里,在发现乔姐怀了第二胎的时候,她请人看相,看相的人说乔姐这胎一定是男孩,祝氏便让乔姐隐瞒下来,乔姐答应了。祝氏借口乔姐病了,把她挪到乡下庄子上,买通郎中,说自己怀了孕,然后打发贺老爷去外院住。等乔姐生下贺枝堂,祝氏让人偷偷把孩子抱回贺家,在屋里嚎了一整夜。

第二天,她有儿子了。

这事做得隐秘,知情人只有几个,但为了保住这个秘密,祝氏还是狠下心肠将参与其中的仆从都远远打发了,连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保母也没例外。

后来乔姐病死,整个贺家,除了祝氏,只有金兰知道贺枝堂的身世。她是乔姐的女儿,乔姐的身体变化瞒不过她。

祝氏生来要强,却始终不能为贺家延续香火,她不甘心被人耻笑,费尽心机求来了贺枝堂这个儿子,贺枝堂就是她的命!

她不放心金兰,怕金兰把贺枝堂的身世说出去,怕贺枝堂长大以后知道真相和自己疏远,怕别人对她冷嘲热讽。

从乔姐去世以后,只要金兰多看贺枝堂一眼,祝氏就浑身不舒服。她不允许金兰和贺枝堂说话,不许金兰管贺枝堂的事,纵容丫鬟仆从在贺枝堂耳边说金兰的坏话,看到贺枝堂讨厌金兰,她心里隐隐觉得高兴……贺枝堂之所以对金兰有偏见,离不开她的刻意暗示……

祝氏泪如雨下,又哭又笑:“哥哥,你是男人,你是一家之主,你哪里明白女人的苦楚!我身为祝家嫡出的小姐,什么时候输过人?我要强了一辈子,就因为生不出儿子,所有人都在嘲笑我!亲戚妯娌笑我,娘家姐妹笑我,连地里刨食的村妇也敢对我吐唾沫,骂我不会生!我受不了那个气!枝堂是我儿子,我是他娘,谁也抢不走他!抢不走!我能生!”

她哭哭笑笑,状若疯癫。

祝舅父无言以对,看着鬓发中已经现出些许银丝的妹妹,唏嘘不已。

沉默半晌后,他沉声道:“你家三姐信守承诺,说了不会戳穿你就不会戳穿,她贵为太子妃,如果想和枝堂相认,早就认了。”

认了才好呢!

认了弟弟,金兰才会把娘家放在心上,宗族才能靠着这位太子妃飞黄腾达。

祝舅父巴不得金兰和贺枝堂相认。

……

进京以后,祝舅父径自找到祝氏确认贺枝堂的身世,当时他脑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劝金兰和贺枝堂相认。

然而在见到金兰的那一瞬间,他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

金兰不会和贺枝堂相认,至少现在不会。

和金兰一番长谈之后,祝舅父按捺不住,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问:金兰为什么不和贺枝堂相认?

她现在是太子妃,什么都不用怕了,祝氏不敢对她怎么样,也不会对得知真相的贺枝堂怎么样,他是太子妃的亲弟弟,贺家不敢让他出事。

金兰面色平静,慢慢道:“这些年太太对枝堂视如己出,我都看在眼里,这是其一。阿娘走的时候,我对她发过誓,只要太太疼爱枝堂,我决不能揭穿枝堂的身世,这是其二。其三,枝堂年纪还小,心性未定,只知道太太是他的亲娘,心气又高,陡然知道身世,只怕会走上邪路。”

“而且枝堂心气浮躁,可能会仗着是我的亲弟弟惹是生非,不如还是瞒着他的好。”

祝舅父心想也是。

金兰又道:“况且还有枝玉……枝玉要是知道太太为了一个不是她血缘的儿子忽视她,又会怎么想?”

以前枝玉嫉妒枝堂,好歹还能以枝堂是她亲弟弟来安慰自己。她脾气暴躁,若是得知枝堂是乔姐生的,祝氏宁愿疼爱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庶子也不想管她这个亲女儿,她要是没活活气死,那就不是贺枝玉了。

祝舅父心中触动,久久说不出话。

金兰是庶女,亲弟弟就在眼前却不能亲近,嫡母对她多番打压,她十年如一日的装傻,居然还能真心将枝玉视作亲妹妹,事事为枝玉和枝堂考虑……

祝舅父感慨道:“只是这样一来,实在太委屈太子妃了。”

那个娇小可爱、站在雪中背诗的小女孩,那个畏缩胆怯、躲在树荫底下练字的小姑娘……人人都道她被祝氏吓破了胆所以乖巧本分,谁知道她的隐忍和辛酸?她的亲弟弟在祝氏眼皮子底下养育,她敢不听话吗?

金兰一笑,云淡风轻。

她只是个小小的庶女,改变不了现状,改变不了嫡庶之间的隔阂,但她可以守住自己的本心。

贺老爷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祝氏年轻的时候暴躁易怒,枝玉差一点就走了歪路。她是枝玉的姐姐,她不能看着枝玉走向偏执,枝玉又漂亮又聪明,怎么能走上歪路呢?她跟前跟后,总算把枝玉的性子扭回来了。

枝堂是她亲弟弟,她看着枝堂越来越淘气,心里着急,可祝氏实在看得严,她平时多看枝堂一眼就会被祝氏敲打,根本找不到机会教他。她没有气馁,找表哥陈君山帮忙,陈君山没有多想,说动陈父给枝堂当老师……如果没有赐婚的意外,枝堂以后会跟着陈家子弟上学,等她嫁进陈家,不愁没有机会纠正弟弟的坏毛病。

金兰随分从时,但她不是没有计较。

“我娘是祝家的丫鬟……”金兰轻声道,“阿娘告诉我,她之所以答应给爹当妾,不是为了荣华富贵……她只是想睡个饱觉。”

祝舅父一愣。

金兰说起母亲,面色柔和:“阿娘本是好人家的女儿,走投无路成了丫鬟,天天劳作,夜里几个丫鬟一张床,没有睡过一个饱觉……她真的困……她真的想好好睡一个饱觉……成了妾以后,她抱着枕头睡到日上三竿,那是她第一次睡到大天亮。”

就因为这一个小小的心愿,乔姐成了贺老爷的妾。

弥留之际,乔姐拉着金兰的手,泣不成声:“你这么聪明,这么乖,这么懂事,却因为是我生的,只能受煎熬,娘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娘不该给人当妾……再有下辈子,娘绝不给人当妾!娘宁愿吃糠咽菜,也不让你受这份苦!娘舍不得你,舍不得你啊……娘走了以后,你怎么办……”

哭到最后,乔姐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她紧紧攥着金兰的手,眼睛瞪得大大的,拼着最后一口气吐出一句含糊不清的叮嘱:“儿啊……好好照顾自己……”

金兰站在庭前,背对着祝舅父,肩披霞光,面庞皎洁,眸光盈盈,好似月下秋水,一清到底。

“我早早就没了娘,知道没娘的苦。我受过的苦,何苦再让枝堂和枝玉也尝受一遍?”

祝舅父红了眼圈,鼻尖发酸。

祝氏防了金兰这么多年,却不知金兰心地坦荡,一片赤诚!

金兰平复了一下心情,笑了笑,回头看一眼祝舅父,举止从容,已不复那个战战兢兢的贺家小庶女。

“当年舅舅为我娘赎了身,让她可以清清白白下葬,这份恩情,我谨记在心。”

祝舅父面有愧色,不敢和金兰对视,低下了头。

……

房间里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祝氏躺在榻上,听完祝舅父一番诉说,知道金兰不会揭穿贺枝堂的身世,嚎啕大哭。

祝舅父摇了摇头,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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