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松平!你交代清楚,2009年8月18、19两天,你在哪里干了什么?张光亮,李平三这两个人,跟你又是什么关系?”
一张桌子前后坐着检察人员和被检查人员,旁边还有法警值班。
彭松平坐在椅子后,平淡地说:“这两天是什么重要日子吗?好几年的事情了,我都忘记了。”
这是他被带进来的第三天,除了人生自由被限制、并且一天八小时被轮番审问之外,一切都不算糟糕——至少年近六十的副组织部长直到现在,有吃有喝有睡,精神始终不错。
检察人员冷笑地一拍桌子:“就算你忘记了这两天,总还记得张光亮和李平三这两个名字吧?”
这回彭松平凝眉思索了一会:“有点印象,好像是党内某个同志的名字?”
“我来提醒你!”检查人员喝道,“这是龙平龙新两市市长的名字!2009年8月的18、19两天,你分别和两人在京都酒店订了一个包厢,从下午6点到晚上9点这三个小时的时间,都是在商量什么事情!?”
彭松平微微笑了:“张检查员,我说过了,事情已经隔了三年,又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事情,我现在真的记不清楚了。不过我和张市长、李市长并没有太多深交,这两位当时进京可能是想跑一点关系吧,有人在我这里牵线……”
“所以你就私下帮了他们?”张检查员立刻接话,态度咄咄逼人。
彭松平的养气功夫很好,从进来开头到现在都三天了,不管检查员什么态度,他始终从容平静:“我为什么要帮他们?我和这两位也就是吃一顿饭的交情,他们之所以能当上市长,是这两位同志平时兢兢业业服务人民的结果,也是党内慎重严谨讨论之后的决定。”
“那么彭部长在这两位被提拔成市长这件事上,是什么态度呢?”张检查员紧追不舍。
彭松平看了张检查员一眼:“在书面上,我持赞同态度,不过在当时会议的口头表决上,我记得自己投了反对票,关于这一点,在当时的会议记录上应该很明确,检查员可以打个申请去调阅记录。”
张检查员噎了噎,数秒后又冷笑说:“彭部长记不清楚张光亮和李平三这两个人,但倒是很清楚自己在对方的事情上是个什么表态嘛!”
彭松平微微颔首:“之前不记得,检查员提醒之后就想起来了。这些年事情有些多,很多东西别人不多说两句,我都记不住,还是老了啊。”
旁边的法警看张姓检查员有点压不住火的意思,连忙互相使了个眼色,站在最外边的人出去一会,另一位检查员就进来了。
“来,小张,我们换个班。”说话间,这位年纪已经有些大的检查员就坐在小张旁边的椅子上,先笑呵呵地给彭松平递上了一杯热茶,“彭部长,先喝一杯茶!条件限制没法好好招待部长,只好先委屈部长了。”
已经走到门口的张检查员听见背后的声音,还是没有忍住,转头冲旁边呸了一口,没想到这一呸还正好呸到一个人的皮鞋前了!
“你干什么呢!”前方立刻传来严厉的喝问声。
张检查员抬头一看,就看见面前一前一后站着两个人,年纪大的看上去有五六十岁,面容刚正,鼻梁上架着一副宽边眼睛,而那位出身的男人大概四十来岁左右,一只手护在年长的那位身前,一脸的不高兴。
这人还有点眼熟,是哪个领导来着?……张检查员刚刚这样想道,就看见原本站在自己旁边的法警快步上前,扬着笑脸连连说:“周秘书,郝书记,你们怎么都来了?”
被称作郝书记的老人摆摆手,说:“让里头的人都出来,我进去和彭部长说两句话。”
这一句话落下来,呆在房间内外的法警检查员就跟被抽了的陀螺一样滴溜溜转着,半分钟都不用,就全部从房间里出来,还有人贴心地关了监控设备。
郝书记又转头对周秘书说:“小周,你在外边等一会。”
周秘书连忙答应,直接站在门口替自己领导守起门来。
一连串事情下来,张检查员早在最开头就被人不动声色地拨弄到一边去了,这下看事情定下来,他才出声说:“那位是……”
站在他身旁的法警诧异地看了小张一眼:“没睡醒吧?周大秘书和郝书记你都没看出来?”
张检查员这才清醒过来:郝书记郝应雄,□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书记,中纪委的最高负责人,国家的主要领导人之一!
只在电视上出现的人物啊,刚刚自己到底干了什么……张检查员瞬间就结巴了:“那个、那位来这里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没见对方都清场了吗?”法警回答,“就是彭部长的事情啊!”
不管外头的人怎么想,此刻紧闭着门的房间里头,郝应雄就坐在彭松平对面。他从口袋里掏出两根烟,自己叼了一根,又递给彭松平一根:“老彭,来,抽一下。”
“书记太客气了!太客气了!”如果说现年五十七的彭松平是很多地市级官员的老领导的话,那已经六十六岁的郝应雄就是彭松平的老领导,就算现在地点特别,彭松平一见对方掏烟,还是赶紧站起来说,“我现在都喝茶了,戒烟了。”
郝应雄笑了笑:“是吗?我怎么嗅了嗅,还能嗅到白沙的味道?”说着他又举了举自己手里的烟,放下鼻端下深吸了一口,“我这个就是软中华,烟民总是对这些比较敏感的。”
这话似乎有些深意又似乎只是闲聊,彭松平笑道:“得,这都被郝书记闻出来了,看来在书记面前我是一句假话也不敢说了啊,不然书记光嗅嗅,就能嗅出我的真假话!”
郝应雄点燃了烟头,自己抽上一口:“实话实说,这哪里是嗅出来的,我自己就是个老烟枪,还能不知道要烟民戒烟到底有多难?”
彭松平联系前后一听就明弄明白了:开头那句是在拿话点他,告诉他别存有什么侥幸,纪检这里都门清呢,现在这句是在说他既然之前有贪污迹象,之后也不可能突然收手,只是纪检目前还没有查清楚罢了。
但目前查出来的那些东西又算什么?至多不过让他调动一下位置,再了不起去个边缘部门坐坐冷板凳。等水峰同志上了那个位置,自然不可能放他这样下去。
彭松平淡然一笑:“虽然艰难,为了身体着想,总是要克制住戒掉的!”
郝应雄点点头:“说得有道理。可是现在往往是道理谁都懂,结果真落实到实际上,稳得住的人十不存一啊。”
彭松平又喝了一口茶,心道对方这到底是在诈自己,还是确实得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不管怎么样,自己都必须咬口不认,现在他的事情被高度关注,纪检这边只能问话,不敢用其他手段,这就是他的机会所在!
这么一想,彭松平就把跟郝应雄的对话当成普通的聊天了,也不话里藏话,只跟着笑道:“这话没错,所以除了自己的自制力之外,有时候也要懂的适当借助周围的力量来帮助自己。”
郝应雄又抽了两口烟:“老彭,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彭松平一皱眉:“郝书记,你这是什么意思?”
郝应雄稍稍前倾一□子:“2007年3月27日。”
然后他就直直看着彭松平。彭松平并不回避,同样坦荡地和对方对视:“书记要问的是这个日期吗?2007年到现在也六七年的时间了,我实在不记得了,书记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郝应雄又仔细地看了彭松平一会,似乎在分辨对方是不是真的不记得了。片刻后,他说:“老彭,在仔细想想?……”他看着彭松平眼角眉梢的不耐烦,又笑了笑,“看来你确实不记得了,那我在说一个名字,路林,桑赞市副市长,被双规然后在双规其间自杀身亡……”
他的话没有说完,彭松平手中的杯子就往下一放,放得有些重,发出了一声不大不小的响动。
郝应雄点点头:“看来你是想起来一些东西了。七年前,由路副市长主持建设的桑赞山北经济圈取得了非常大的成功,在中央都被人提起赞扬,恰好干部调动的时间也不久了,这位凭着经济圈的政绩,接任市长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惜在上头文件下来之前,路副市长因为贪污问题,被当地纪检部门双规,双规其间,这位副市长在洗手间里用牙刷插入喉咙自杀身亡……案件到这里就结束了。”
一段有些长久的安静。
郝应雄这时候反而没有去看彭松平的神情了,他的目光垂落在自己手头的香烟上,食指和中指夹着烟轻轻一抖,数厘米长的烟灰就洒落在白瓷砖地面。
“人死了,案子就继续不下去了。一些文档都被封存起来,除了我们纪检内部,大概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件事情最后调查的程度和结果……老彭,你说,我要不要在这‘几个知情人’中,把你的一份算上?”他的声音并没有提高,只是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桌面,以示强调。
彭松平脸色没有变化,只是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这是对方进来之后,他喝的第三口茶,每一口味道都不一样。
“郝书记,你这是站到了那一边去?”
郝应雄摇摇头:“老彭,你这就是糊涂话了,纪检是另外一个系统,我怎么站?就算想站,老人家还立着呢,你看郁水峰汪博源哪个敢收我?”
他的资历不浅,身体却不好,并没有再进一步的野心,这一两年就差不多准备退了,因此说起郁系和汪系的那两位直接就称呼名字,并没有太多的顾忌。
这么说着,郝应雄抽完了最后一口烟,然后丢掉地上,用脚碾了碾踩灭掉:“老彭,我弄得到这件事,也弄得到别的事,2007年,七年前,你还连组织部的副部长都不是吧?这一手,玩得够大的啊。”
他缓缓站起身,“我来也不是为了让你交代什么,只是通知你一声:彭松平,你有这一天,不是别人整你,是你自己过界了!”
十五分钟后,闭合的门重新打开,郝应雄走出房间,等在外头的周秘书立刻上前:“书记?”
郝应雄摆摆手:“我们走吧,你们对里头的人公事公办,他有什么要求,不违反规定就尽量满足,态度记得客气一点。”后边那句话明显是对在场其他人说的。
领导说话的艺术就在这里,照样是一句‘公事公办,记得客气一点’,如果客气在前头,那么这句话的重点就在公事公办上,但现在是客气在后头,显而易见,这句话的重点就在客气上头了。
说完之后,郝应雄就跟自己的秘书下了楼坐上自己的专车。
专车里头,琢磨了一路的周秘书问郝应雄:“领导,彭松平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