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不管我走到哪里,好象都能遇见你这小鬼。”纪妖师漫不经心地说着,他一只手肘搁在身旁的一张小桌上,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的指头很随意地轻敲着锃亮的桌面,一边目视着师映川显得有些安静的面容,目光当中颇多玩味,面前的这个少年很是美貌,质地极为考究的宝蓝色的衣料很衬那并不白皙的肤色,自有一番清贵风度,黑鸦鸦的漂亮头发挽成一个道髻,让人生出一股用手摸摸那黑亮发髻的冲动,纪妖师承认,虽然这张脸很容易让他想到燕乱云那个女人,不过也无法否认这个少年确实有一种令人赏心悦目的美。
纪妖师的脸微向外撇,似乎是有点笑起来的样子,又尽数化作了小小的嘲弄,倒是和上次刚见面时的厌憎不同,师映川见状,并未轻动,只是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在男人俊美的脸上打了个来回,然后就看着他那诡异的眼睛,估摸着纪妖师的心思,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很没来由地就觉得纪妖师似乎没有什么恶意,但这种平和的感觉反倒让他心中有些不安,当下咳了一声,打断这奇怪的气氛,上前见礼道:“见过山主。”
纪妖师用余光扫他一眼,轻抿唇线,却是笑了起来,说道:“你既然来了乾国,想必是和你那未婚夫千醉雪来祭拜他父母的?”以纪妖师的心智,稍微一想就能得出这个结论,因此师映川也并不意外,将这句话咀嚼了一下,便和和气气地应道:“是的,十九郎要祭拜他母亲,将订婚之事告诉她,所以我便与他一起来了乾国。”
师映川这种表面上看起来恭顺和气,内里却是不以为然的模样,自然瞒不过纪妖师这样的人,就见纪妖师唇角微勾,‘哈’地一声仰头一笑,拍着大腿说道:“小鬼,你和你师父可真是完全没有什么相象的地方,连江楼他基本上就是个老古板,不近声色之事,简直禁情绝欲得彻底,而你这小子,却是左拥右抱地好不快活……”纪妖师说着,语音稍顿,犀利的眸光罩在师映川的面上,忽尔又是嗤然一笑,道:“我那个傻外甥却偏偏死脑筋,非看上了你这小鬼不可,明明他平时是很聪明的一个孩子,但在这件事情上却要犯傻,放着好好的逍遥日子不过,却偏要削尖了脑袋去和其他人分一个小鬼,这不是自讨苦吃是什么!”
师映川听了这话,眼皮微微耷拉了下来,他脸上虽然看起来似乎是笑盈盈的,但稍一定神,就迅速组织好了言语反击,却是却不软不硬地别了一句,道:“宝相他并不傻,他很清楚自己选择的到底是什么,况且说到傻,山主不也是一样么?”他这话并没有说透,但彼此都是聪明人,如何能不清楚这番话背后的意思?--你说宝相很傻,但至少他现在已经得到了我的认同,让我对他有了情意,而你呢,我师父却直到如今也依然对你没有回应!
纪妖师眼神微微一厉,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徒然凝聚起来,锐利如钢针一般,直刺在师映川脸上,连江楼是他心中的一处死穴,他与他之间的事情岂容旁人置喙?更别说这种隐隐的嘲讽言语,因此纪妖师看着师映川表情平静、正微微垂目的脸庞,目光猛地就变得明显寒冽,见男人这种表情,师映川顿时心里‘咯噔’一下,然而紧接着,不等师映川表态,纪妖师便突然间没有任何预兆地收回了目光,但是那优美的薄唇之间忽然就响起了一声霸道而冷然的轻哼,几乎与此同时,师映川的瞳孔突然一缩,从鼻腔里喷出一声不引人注意的闷哼,脸色刹那间白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又恢复了正常,只不过微微蹙眉,神情显得有些凝重,至于纪妖师本人,则似乎有一点点意外,他刚才用上了‘撼神音’,不过并不是想重伤师映川,而只是想给这个大胆的少年一个小小的教训而已,不过倒没想到对方却是接下来了--有点意思!
这个发生在两人之间的小插曲让室中顿时隐隐充满了一股剑拔弩张的紧张之感,师映川将清澈的目光直视过来,停在纪妖师脸上,一动也不动,气氛刹那间就变得有点诡异起来,其实此刻师映川平静的表面下,血液的流动已经微微快了一分,他刚才的态度虽然颇为不卑不亢,一副百无顾忌的样子,但事实上他很明白纪妖师此人的怪异,也做好了对方突然发难的准备,毕竟面对纪妖师这个人,常理又有何用?不过师映川也有信心对方不会太过分,所以尽管纪妖师眼下看过来的眸光之中流转着丝丝冷彻入骨的寒意,但他也毫不示弱,只管与之对视,却没想到,正待他想抬脸之际,纪妖师突然间倒是笑了起来,只对他说道:“不错,你这小子现在这个样子,倒有了你师父的几分傲气,否则焉会如此回应?”说着,纪妖师一手朝自己旁边的位置一指,神情懒散地道:“……坐罢。”男人说着,倒不理睬师映川了,只伸出一只手来,在自己的下颔上摸了摸。
其实师映川此刻真的想要扭头就走,离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越远越好,他师映川平日里也算是个颇有机变之人,然而此刻面对着纪妖师这个根本不能以常理来揣测的人物,他却是无法做出什么游刃有余的应对,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在脑海里转了一圈而已,就立刻被摁灭了,毕竟师映川从自己与这个男人打过的交道中早已经清楚了对方的性子,他知道纪妖师是个极聪明的人,但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是一个特立独行的疯子,没人能知道他这一刻喜笑颜开,态度和蔼,下一刻却会不会突然翻脸,自己不软不硬地顶撞一下倒不打紧,但如果真的拂了此人的面子,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还是不要自找没趣比较好。想到这里,师映川迟疑片刻,终于还是决定听从,便走过去坐了下来。
纪妖师倒是表现得很是惬意,好象心情不错的样子,他甚至从身旁的小桌上取了茶壶,倒了一杯茶推到师映川的面前,这让师映川几乎有点‘受宠若惊’了,拿起杯子在手里掂了掂,一饮而尽,道:“好茶。”纪妖师轻哼了一声,似笑非笑,抬眼看着少年,眼神捉摸不透,语气却是异样地随和与平淡:“你这分明是牛饮一般,浪费了我的茶。”
师映川心中本就有了打算,从前面对纪妖师时的畏惧之感几乎烟消云散,他笑了笑,索性自己无声无息地提了茶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上好的绿茸雀舌,再次一口抽干,含笑道:“茶么,虽说往往是用来品的,但最根本的用途还是解渴,既然如此,也就没有什么浪费不浪费、可惜不可惜的说法。”
纪妖师微微挑眉,微有棱角的唇瓣淡淡勾起,笑容之中却不曾掩去一丝霜雪般的寒意,他的眼睛是纯黑的,黑得近乎能反光,那种黑甚至会让人有一种明丽的错觉,不属人间,极美也极妖异,此刻这双眼睛看着师映川,就好象黑洞要把人吸进去似的,师映川见状,用余光扫了一下,陡地悸然起来,他被男人看得很不自在,于是就想表现出完全不为所动的样子,可是在纪妖师的注视下,那种态度就很诡异地摆不出来了,师映川只能面皮抽搐一下,话音随即响起,淡淡道:“……山主为什么这样看我?既然山主曾经说过,很讨厌我这张脸,那么就不应该多看才是,免得让自己心里不舒服,这岂不是自寻烦恼么。”
“小鬼,你比起小时候却是更讨厌了,也更有趣。”纪妖师看到他这模样,不禁为之莞尔,原本冷冽的目光渐渐平和下来,师映川此刻的风仪气度却是令他想起了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当年与连江楼初识时的情景,其实若论相貌,师映川与连江楼基本上是没有什么相似地方的,不过若论气质,说不定什么时候这少年就会流露出一丝半点连江楼的痕迹来,虽然还没有连江楼那种纵横决然的锋锐霸气,但也起码有几分似是而非的影子了。如此一想,纪妖师心中却是生出一丝莫名的异样之感,因师映川容貌肖似燕乱云所带来的那份厌恶之心倒是渐渐淡了……这时师映川忽然开口,把纪妖师从略微走神的状态中扯了回来,只听少年声音脆脆,说道:“山主叫我过来,不知是有什么事?”
纪妖师的眉头轻轻打了一个结,睨了少年一眼:“你很赶时间?”他的语气几乎是可以算得上柔和了,然而落在师映川耳中,却是另一番味道,师映川突然就有一种颇为强烈的感觉,就好象此时的纪妖师并非是在和自己讲话,而是透过他去与另一个不在这里的人进行交流,这让他非常不适应,他知道纪妖师是透过自己在看着谁,在看他的师父、他的父亲连江楼,师映川突然就没来由地恼怒起来,就好象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觊觎了一样,这种感觉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但却从来没有此刻这样强烈过,亏得师映川如今城府渐深,很容易就掩饰住了情绪,只将精致好看的眉头轻皱了一瞬,不曾露出什么明显的破绽,他垂眸看着自己手指上的一枚玳瑁指环,从容说道:“当然不赶时间,只不过山主叫我来,我有点奇怪罢了。”
“还在记恨上次我对你出手的事?小小年纪,不要这么爱记仇。”纪妖师见他这样,忽然就低笑起来,他身子向后一仰,舒舒服服地倚在了一堆缀着流苏的软垫上,只将薄薄的唇角勾得更向上了些,那对长而妖的眸子眯起来,道:“你师父就不是一个记仇的人,你应该多学学他才是。”师映川品味着纪妖师淡薄得仿佛听不出感情`色彩的语气,秀丽的面孔上就显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他虽然品味到了那刻薄直接的讽刺之感,不过师映川很清楚这个男人的脾气,所以他知道对方未必是故意如此的意思,只不过是一贯对自己的态度罢了,因此朗然说道:“……山主错了,我师父是我师父,我是我,哪怕是同一棵树上结出的果子也总是味道并不完全相同的,更何况是两个人呢?”
纪妖师闻言,顿时望向这个已经有了自身独特棱角的少年,感受着对方言语之中若隐若现的骄傲之气,这时室内忽地安静下来,非常安静,安静得令人心里有点儿发凉,一种莫名的感染力在空气中悄悄游荡,把尖锐而鲜明的丝丝寒意传达到每一个角落,师映川见状,却是眉眼不动,这时纪妖师忽然‘哈’地一声笑,抚掌道:“很好,很不错,这脾气倒是有点对我的胃口了,跟燕乱云那女人一点也不像,否则你若是容貌性子都像她的话,只怕我哪天忍不住,宁可拂了你师父的面子也要对你出手。”男人说着,黑瞳里的那抹光泽一闪,将一根食指竖起来朝师映川晃了晃,哑然失笑道:“你也不用疑神疑鬼的,我叫你来,不过是随便聊聊罢了,怎么说我也算是你的长辈,岂会当真和你一个小鬼为难?”
莫非你为难我的时候还少了不成……师映川心中腹诽,面对着纪妖师似自言自语又似是在确认什么的话语,师映川一时间倒是没想好应该如何应付,这时纪妖师看了少年一眼,感受着那隐藏在美丽无害外表之下的锋芒,他想要在对方脸上挖出一点肖似连江楼的东西,但却失望地发现这父子两人真的没有什么相象的地方,但他却没有表现出这种失望,只是问道:“你师父……平时都做些什么?”
这种‘正常’式的问话反倒让师映川不太习惯,不过接下来纪妖师的问题大多都是一些类似的东西,不紧不慢地问着关于连江楼的事情,这令师映川不由得生出一种自己正和某个长辈在聊家常一样的错觉,一颗心也渐渐放松下来,开始神情自如地答着话,室中的气氛也空前地平和起来,师映川甚至像一个晚辈应该做的那样,替纪妖师时不时地添茶,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小小的矮桌,师映川完全能够看清楚男子那薄润唇瓣的优美形状,那身上的香气伴随着轻微的吐息在空气中流转,若有若无地抚过师映川的皮肤表面,这一开始让师映川的身体有点绷住,不过慢慢地也就放松了,师映川在不经意间瞥过纪妖师的脸,看到他眉眼之间的神采,那挺直的鼻梁,晶莹如玉的肌肤,清顺的长发,明亮的黑眼,就在这一刻,师映川忽然间就情不自禁地把对方归类到他所见过的最出色的人物类别当中,觉得这个人是自己所看到过的最英俊的男子之一,但也就在这时,他发现自己看纪妖师的时间好象长了一点。
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后,师映川立刻就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是忽然没来由地觉得纪妖师此人有点可怜,似纪妖师这样的人物,应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没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但是却偏偏痴恋上连江楼这等没有情爱之意的人,如果是个普通人,纪妖师自然可以使出万般手段使对方屈服,乖乖投入怀抱,但连江楼却是断法宗大宗正,无论身份地位还是修为心志,这世上都没有谁能迫使他做什么事,任纪妖师再如何痴心,只怕也是枉然,在情爱一途之上,纪妖师这样的人物与普通人也没什么两样,终究殊途同归。
这时纪妖师却是眉头微微一扬,似乎是对师映川此刻那莫名其妙的心思有所察觉,虽然他不可能真的知道师映川心里在想什么,不过却能感觉到少年流露出来的那种古怪之意,他不明所以地瞟了师映川一眼,也没深想,只道:“师小子,对你师父给你订的这门亲事,你心里是不是很不情愿?”师映川心中一动,下意识地看了男子一眼,却正好看进了对方的眼中,那是纯净到了极点的黑色,甚至就是黑夜本身,也是无底的深渊,仿佛能够吞噬世间的一切,就好象有魔力也似,让人的脑中陡然间一片空白,师映川定一定神,从容道:“没有什么情愿不情愿的,我师父既然作出这样的决定,我就会遵从。”
“……少在我面前说这些言不由衷的虚话,你这小鬼骨子里傲得很,当年能在大光明峰一连跪了七天七夜,这份倔劲儿狠劲儿可不是过了这些年就能磨没了的。”纪妖师不屑地一笑,目光直刺入师映川的眼底深处,而就在这么一刹那,仿佛是被针刺了一下似的,师映川这才猛然发觉自己的心情确实绝非是表面上所显露出来的那么平静,对连江楼是怨怼的,可就算如此,他也不愿在其他人面前表露出来,当下也不多言,只静静地把玩着手里的茶杯,纪妖师神色淡淡,道:“他做的这些事都是为了你好,你不要不识好人心,只会埋怨他,我与你师父连江楼认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他对谁这么好过,你别不知足。”
纪妖师说着,见师映川表情讶然地看了过来,显然是没想到自己会对他说出这么一番话,当下纪妖师不由得大笑,悠闲地弹了弹洁白修长的手指,睥睨着师映川,说道:“小鬼,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有身为弑仙山之主的体面,总用热脸去贴你师父的冷屁股?”
师映川当然不能就此发表意见,便垂了眼睛,并不接话,纪妖师表情不变地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让我纪妖师偏偏就是放不下!”师映川闻言,下意识地抬眼看向男子,就看到了那黑亮眼眸的最深处,从中他看到了一抹难言的光辉,肆意,狂放,便在此刻,师映川突然就发现了一件事,发现自己犯了一个绝大的错误,原来先前自己对纪妖师生出的那点所谓的怜悯之心,事实上却是何等的荒谬可笑,自己在想当然的时候过于推己及人,却忘了纪妖师从来都不是一个能够被猜度的人物,像纪妖师这样的强者,强大的不仅仅是修为,同时也有着常人难及的强大心志,纵然是情场失意,受到无穷的挫折,可是他却依然是弑仙山之主,是独一无二的纪妖师,意志强横的绝傲男子,自己那自以为是的怜悯,实在是太可笑了,纪妖师这样的男人,又哪里是需要别人来怜悯的?更何况,又有谁有资格去怜悯他!
想到这里,师映川不禁有些自嘲,这时纪妖师却在打量着他,那种目光就好象大蛇在打量着自己的猎物一样,让人心生不安,师映川触碰到这种视线,不由得心中凛然,他知道这位弑仙山之主从来都是不讲气度道理的,性子极傲极难捉摸,刚才两人虽然谈得不错,气氛好象很融洽,但下一刻就算是这个男人突然翻脸,师映川也不会觉得怎么惊讶,因此便暗中戒备起来,习惯性地做出了防御的准备,以便应对任何突发状况。
正转念间,忽然鼻子里闻到了一股香气,原来却是纪妖师倾斜了身子,最大程度地靠近了自己,此刻两人之间挨得极近,不过咫尺罢了,但师映川却没有感到半点与这样一个美男子亲近的惬意,反而全身的皮肤都因为紧张而微微绷紧,这时纪妖师伸出一只手,轻轻在师映川精巧的下巴上一勾,旋即又放开,道:“其实我刚才忽然想到一件事,如果我把你控制在手里,以此要挟你师父,那么他会不会妥协呢?你是他唯一的孩子,他很疼你,那么,为了你,他会不会答应我的要求?”
师映川心中一震,面上虽还是从容,可实话实说,此刻他心里也是紧揪了起来的,不过终究理智还是占据上风的,他定下心来,神色漠漠地道:“原来山主刚才就是因为突然动了这个念头,所以才叫我上车的么?”纪妖师很是从容不迫地笑道:“也不是不可以这么说。”师映川突然也笑了起来,他说道:“是啊,山主说的对,我师父很疼我,也的确很喜爱我这个儿子,不过,山主若是打算以我来要挟我师父的话,那就纯粹是白日做梦了。”
纪妖师低笑道:“哦?”师映川淡淡道:“我师父他在很早以前就教育过我,对于一个人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凭心所欲,不受制约,想要成为一名真正的强者,不仅仅是要有足够的力量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更要有足够的魄力和决断来让自己不受任何束缚,当一些自己很珍视的人或事因为某种原因成为了桎梏的时候,就要有足够的魄力将这些羁绊……尽数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