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熙熙攘攘讨论的却并不是往来生意,而是山海之间的遇仙记。

——似乎有人自极东之地的登州来,正在吹牛。

烟波浩渺与云霞明灭之间,总是多游仙故事。这两日打探刘穆之的消息时,乐韶歌多少也听了一些。

她自己便是个修士——也就是说话人口中所谓游仙。她对游仙故事的兴趣便同凡人不大一样。

然而大概因为她失忆过的缘故,听那人说起以长风为线、明月为钩的海上钓鳌客,说起访仙泛海二十年、入银河而不识真仙的无缘人,说起巨蜃吐气为楼、巨鳌浮海为岛,说起落难的海客提着灯笼游走在阴暗的鬼市、十年后才知道这城池坐落在巨鲸的肚子里……不知不觉她便已失神,脑海中似有潮水汹涌着涨起了。

她站在题诗壁前,心思却不由自主便飘回到说书人的故事里。

那说书人似也察觉到什么,目光也不由看向她。口中故事就顿了一顿,随即草率收尾,抛下身后一众起哄、追问的听客,便向她走来。

乐韶歌疑惑的看着他——是个书生。是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然而气息与凡人大不一样的书生。

……像个游戏人间,以说书吹牛为乐的谪仙人。

那人走近时,不知为何停住了脚步。

——却是看见了乐正公子。

莫名的同乐正公子对视了一阵子。一笑,还是走上前来。

“久违。”便同乐韶歌打招呼。

“……?我们是旧识?”

那人审视着她,片刻后,似是面露喜色,“算不得旧识,萍水相逢而已。听说姑娘同好友绝交后,回家继承衣钵去了。今日竟有空闲来人间界游玩,想来家中事已解决了吧?”

乐韶歌莫名便涌上些危机感,慎重道,“……公子似是很熟悉我?”

“当年为了写书,颇打探了一些。”

乐韶歌犹豫着要不要问问他写的书是什么——但直觉告诉她,不要问、不要看、不要让乐正公子知道!

乐韶歌:……

“公子又为何来到人间界?”虽她转移了话题,但乐韶歌总觉着他已看穿了她的失忆。

“找故事。”他扫了一眼乐正公子,“七日之前有陨星坠落于此,宝光上彻于天。我恰在附近游历,觉得异宝降世,必有高人来寻,我又要有好故事可写了。于是入城。谁知等了七天,也只你们二人来,还不像是来寻宝的……”随即他又意有所指的一笑,“而且,此地路绕得很,我好像也出不去了。”

耳坠里小姑娘悄悄抱怨,“这人阴阳怪气的好讨厌啊。”

乐韶歌:……

乐正公子淡淡的说道,“山路难行,还有水路。自己不认路,便寻认路之人引路。想走,总归能出去。”

那人似是恍然大悟,“多谢公子指点。”

便回头找店家结账,临行前似是又想起些什么事,回头对乐韶歌道,“当年姑娘一曲《大韶》,瑰丽壮阔,令人毕生难忘。不料今日再见,却是这般小女儿姿态……虽各有妙处,然而依在下看,姑娘还是同瞿昙子在一起时更光彩照人些。若终究喜欢照顾旁人,也还有香孤寒可选。可惜呀可惜,怎么就……”

一面叹惋着,一面摇头晃脑的离开了。

瞿昙子,香孤寒……

香孤寒。

乐韶歌细细品味了一阵子,记忆中似有梅花绽放,血液中似乎都沁入了花香。仿佛只差一步就能记起些什么——就能找到这个人在她心中留下的东西,可搜寻良久,脑中依旧茫茫一片空白。

看来这二人也并不是她恢复记忆的关键。

但确实感到很怀念——就像时光境迁之后追怀天不怕地不怕的年少轻狂时,充盈在心的感受。

他们大约是她的至交好友吧。

小姑娘又在乐韶歌耳边感叹,“你勾搭的人好多呀。”

乐韶歌:……

“活到我这把岁数,谁还没有二三知交?”乐韶歌对勾搭一词很是不满,“朋友之间不能称勾搭,该称结交。”

“可他说的都是男人。”

乐韶歌莫名其妙,“你就是女人啊。我交朋友又不看男女的,他们碎嘴子才专门只挑男人或者女人来说事。”

小姑娘睁大了眼睛。

随即美滋滋的一点头,“嗯,我知道了。我也站在你这边——他嘴真碎!”

乐正公子心情似乎不是很好——这人性格也是别扭,乐韶歌向他打探时他不肯说,旁人告诉她了,他又不高兴。

莫非他是师门或是上天派来监督她历劫的,防着她从旁人口中打探出往事,必须得让她凭自己的本事想起来不可?

乐韶歌有好气又好笑,“只多知道了两个名字——我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

乐正公子竟果然露出些松懈的表情,甚至眸中还染了些笑意似的,“……哦。”傲娇的补充,“……理所当然。”

乐韶歌:……

讲说山海故事的人离开了,而新来的乐正公子一看就不是寻常人敢招惹、搭讪的。

酒客们很快便转移了话题。

不知由谁起头,便又说起了夔州城新上任的刺史刘穆之。野闻杂谈最爱的便是名人情史,然而这位名动天下的大诗人似乎真没太多八卦可谈。最多也就是同文采斐然的名妓诗歌唱和——然而这似乎是文人们共有的雅好。反倒是听说他家中连妾都未蓄,专心致志的守着发妻过日子,为妻子写了一首又一首的诗。听说入蜀时因妻子晕船,他特地走的山路。因山上轿夫不足,这位新使君大诗人脚着谢公屐徒步走在轿子旁,还时不时向妻子解说下某个风景名称因何得来,曾有些什么诗人在此写过什么名句。也不知轿中人是怎样的天仙才女,能得大才子如此钟情。

乐韶歌听着,不由就又抬手挼了挼耳坠。

小姑娘便闷闷的道,“……果然是他的做派。”

——当年他似乎也是如此赢得她的芳心的。

便有人说起,大诗人这位妻子出身怎样的名门望族——若非大诗人通过了吏部试,名次取优前途无量,还攀不上这等名门闺秀呢。又说这位闺秀如何温婉贤淑,明明出身富贵,却勤俭持家敬奉先姑,安于贫困毫无怨尤。谁娶得这样的高门女,不敬之爱之?

然而说着说着,便又有人提起——大诗人来夔州赴任路上,新作五首杂忆诗,诗中所咏之女子似乎并不是他的妻子——而更像是他年少时的初恋。

小姑娘越发气恼了,“他还有初恋?!”

然而待酒客们掏了新抄来的诗作传看、诵读时,她便默然了。

——那诗中所追忆之女子,分明就是她。

她是刘穆之的初恋。

只不过她门第低微,配不上他。他心知母亲必不会同意这门婚事,于是理智的斩情。

然而小姑娘比他想象中更天真和执着些。他也尚在热恋之中,做不到藕断而丝不连。迟疑犹豫着,便铸下了愧悔一生的后果。如今故地重来,他终于从愧悔中稍稍解脱出来,开始追思往事了。

小姑娘又抱着腿蜷起来。

待酒客们换了旁的话题,才道,“同他私奔时,我也并没有想要什么名分。”

乐韶歌知道她并不是想说——纵然他日后要婚娶高门,她也愿意无名无分的跟着她。

她只是不解罢了——她不惜一切也要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可这世上偏偏有一些人,连跟自己喜欢的人长相厮守的勇气都没有。

“娶妻是一件这么功利的事吗?”她又问。

乐韶歌便道,“对有些人来说,确实如此。只要他们不招惹他们配不上的姑娘,倒也不算德行有亏。”

小姑娘释然又凄然的一笑,“什么啊。明明是我家门第低,配不上他。”她想了许久,终还是忍不住假设,“若我出身再好一些……”是否便能得到一桩美满的因缘了?

乐韶歌便道,“我可以为你造梦,让你在梦中出身高门,同他相恋,看一看这结局。”

小姑娘再度讶异了,“你能做到?”

乐韶歌:呃……

她感觉自己是能做到的,可……她失忆了,还真不太确定。

她不由看向乐正公子。

乐正公子道,“能——”他转向小姑娘,“然而你确定自己想?梦中所得不过虚无,你已可悲到这种地步了吗?”

乐韶歌:……?

相处这么久,这还是乐正公子头一次拆她的台。

她其实觉着乐正公子说的也不错。然而,该怎么说呢——有时人就是要经历虚无,方能看破解脱。有时人拼着那一口气不肯放弃,也并不是因为她执念深重,她就只是想看一看那结局罢了。直接给她看结局,就是最简单有效的法子——大可不必强迫她去看破、去戒断。

乐正公子是个较真的人,处事理念怕也是处处强己所难,活得认真又辛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