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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秉正便接着问,“连着数年都要发作的疾病,何以那一次没发作?”

“……说是延请了良医,治好了。”

苏秉正轻笑一声,便放过这一节,“你去时,她家中可有什么蹊跷?”

花鸟使早知道今日问话,倒是思索得充分,“非要说有什么蹊跷……彼时婕妤的长兄尚未娶亲,似乎就已分院居住了,臣去拜访时也没有露面。按说,当初他要入京赶考。臣从京城来,他没道理避而不见的。”

苏秉正就点了点头,“乡间有没有什么传闻?普通人家为了避开采选,都急着将女儿嫁出。怎么她竟这么想入宫?”

花鸟使斟酌了一番,小心翼翼的道:“听说婕妤自小眼光高,不想嫁与寻常人……曾有高中的进士求亲,婕妤都没有答应。”

“这就有趣了。”苏秉正终于听出点意味来,“我朝高中的进士,竟这么不被看好吗?是那一榜的?”

“姓秦。”花鸟使道,“是太祖天德四年的进士,似乎是叫秦明桥。”

苏秉正的瞳子倏然便缩起来,手指漆杯捏碎,热茶洒了满袖,却毫无所觉,“——你说秦明桥?”

正文 21旧情(四)

苏秉正几乎忘了世间还有秦明桥其人。

他从吏部调出天德四年的案卷来,大致翻看一遍——秦明桥已官至檀州长史,景瑞二年丁祖母忧还乡,至今未请起复。

天德四年,本朝第一次开科取士。入京策问考核,需得先有州学、县学、京官举荐。一州贡举三人,360州便是千余人,敢考进士的不过百余,最后得中的则只有十二名。如今这些人大都历练出来,开始在朝中崭露头角。固然不比萧镝之流位高名重,却也都是能臣。已有人同平章事参与朝政,还有几个假以时日也必能担宰相之任。在苏秉正心里都有名号。

秦明桥出身贫寒,能跻身这十二人之中,已可见资质优异。

——阿客慧眼识英才,她挑中的人确实从未有错。

可惜秦明桥时运不济,如今主宰天下的是苏秉正。想来他丁忧三四年了,还不请起复,也是因为心知肚明——皇帝看他不顺眼。

苏秉正确实忌讳这个人。

也没旁的原因——谁让他偏偏叫阿客挑中了。还敢跟阿客私相授受,将祖传玉佩给她?

阿客相看了那么多人,甚至王宗芝都追到香雪台去了,苏秉正都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那些人夺不走阿客。可秦明桥不一样,他差一点便要做到了。

那个时候苏秉正才只有八岁,也许九岁?他从来都没有任性过,甚至都没将自己当孩子看待过——穆贺之乱中,他两兄一姊罹难,父母悲痛之余从未忘记复仇。可他们的仇敌是当时的皇帝,这仇也许十年二十年都报不得,在时机成熟前他们甚至不能流露出怨恨来。也因此,他们对苏秉正的教养便尤其严苛,几乎将执念和期待双倍转嫁到他的头上。

苏秉正也遵循着父母的期待早早长成,他比任何人都更坚韧和执着。可是就算这样,他心里也会有纵然无理取闹也绝对不想失去的人啊,那是他仅有的任性了。他以为阿客从小看着他她会明白的,可是连阿客自己也不肯成全。

他记得那天明月清辉洒满,月下美人在窗外悄然盛开。他在半夜翻窗出去,偷偷溜到阿客住的别院——她要定亲了,自然不能再住他房里的北套间。那么晚了阿客还没睡,她在窗前闲坐,不知在想些什么却显然是欢喜的——那么多年了,苏秉正还是头一次见她那样尘埃落定般欢喜圆满的表情。看他跳进去她吓了一跳,却还是开门拉他进去,用毯子裹住他,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一把圈住了阿客的腰,埋头在她怀里。他问她能不能不要出嫁,如果非要出嫁就嫁给他好了。

可阿客只以为他是小孩子不懂事。她还沉浸在那轻快欢喜里,含笑缓慢的跟他解释,说姊妹们总是要嫁给外人的……

她越解释苏秉正便越生气,他头一次对她大吼,摔她的东西,甚至脱口说出“你算我什么阿姊,谁准许你走的!”的话来。

他知道那是绝对不能说的禁语。因为寄人篱下,阿客已受尽了风刀霜剑。可他还是说出来了。

阿客无言以对。她似乎立刻便卑微到尘埃里,很久之后才说,“是啊,我不是你阿姊。不早了,快些回去睡吧。”

苏秉正咬住唇,说不出道歉的话。如果阿客不是他阿姊,她就只是寄居的外人罢了,他又凭什么留她啊?他心里难受极了。他牵着阿客的衣袖,妥协到了尽头,只能无措的说,“让他到府上做事,让他住到府上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