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归极端伤心愤怒,也不问是谁,提起刀猛劈猛砍,要把心中累积的忧愁焦虑发泄个痛快。她这几天除了主持家务,一直帮忙稳定城内局势。之前刚去看罢子释,向长生交回了兵符,顺道拐过来告知军师和统领,却被门口卫兵拦住。自己的家,竟然不能随便出入,岂有此理?子归抬腿就往里迈,卫兵也不敢再追。偏偏院子里商量的几人说得热烈,没能及早发觉,叫她听着了最要命的几句。
公主殿下泪水涟涟杀将过来,这边厢个个心虚在前,胆怯在后,没人敢当真抵挡,逼得抱头鼠窜。
倪俭大喊:“姓庄的,你倒是说句话啊!”眼见刀光追过来,嗖的蹿到庄令辰身后,抓起他做了自己盾牌:“公主殿下!都是这家伙胡说,天地良心,我们可谁也没有那个意思……”
庄军师这下想不挺身而出也不可能了,张开双手挡住子归。欲叫一声公主殿下,又觉得此时此刻,这个名号出口,会不太好说话。念头急转,最后哆嗦出一个江湖气十足的称呼:“谢……谢姑娘……”
挡在面前的是个纯粹的文人,子归那一刀便再也砍不下去。想起大哥,只觉得钻心的痛。
满面泪水望着庄令辰:“慧极必夭……情深不寿……军师果然……好智慧,好口才……你这么聪明,怎么……不早点去死?……大概,就因为这般……冷酷凉薄,所以活得好,是不是?……”
她平生不曾对人口出恶言,然而听到那八字评语,又准又狠,念及大哥半生遭际,真真痛彻心肺。
泪如泉涌:“你们……呜……太过分……呜呜……太……过分了……”
庄令辰偷眼四顾,那几个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混蛋,把烂摊子扔给自己,全跑了。这下怎么办?那番话,残酷却真实,本打算藏在心底,不料被情势推得说了出来,心里也并不舒坦。何况李子释兄妹,都是高高飘在天上的人,几曾见过宜宁公主殿下如此泪眼婆娑梨花带雨的样子?
庄军师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发麻。鼓足勇气,走近一步:“谢……谢姑娘,且听庄某一言……”
第二天七月十五,恰是鬼节。
佛道两家都主张在这一日祭祀先人,蜀地又自古重妖巫,何况这些年谁家没有几个新鬼旧鬼?那无主的游魂更是不计其数。因此一大早,西京城里家家户户便开始立牌位,净香坛,上供品,焚纸锭,送祖施孤,悼亡怀旧,满城青烟灰末。等到晚上,还要成群结队端着白蜡烛去河边放冥灯,为返回阴司的亲鬼野鬼们送行。
这一天,靖北王在御连沟畔芙蓉冢开坛建醮,祭祀祈祷。
因为王爷要见红挡煞,生祭鬼神,用不着和尚。军师于是把城里城外能找着的道士都召来候命。提前发出告示,所有百姓,无论贫富出身,都可以把自家亡人姓名写在黄裱纸上,参加公祭。官方出钱出物,大师法力无边,群众纷纷捧场。
这一场祭祀,不论敌我亲疏,时空远近,自华荣攻蜀之日算起,历次战役中丧命的的士兵,仙阆关清道时被杀的平民,包括七月初八政变夜掉脑袋的各色人等,七月十四公开处决的若干地痞恶霸……都列在了享祀名单上。所有孤魂野鬼、怨气恶灵,全部好吃好喝招待,恭请上路,浩浩荡荡前往阴曹地府。
为了贯彻执行靖北王“可以哀,可以伤,可以痛;不能怨,不能怒,不能仇”的指示,道士们提前商量演练了一夜,务求整个仪式隆重肃穆,诚挚悲悯,感化死人,感动活人。
当然,感召力之外,威压与震慑也是很有必要的。
除了香烛花果、酒肉糖饼这些供品,烧纸诵经、舞剑画符一系列形式,中间特地设计了放血生祭的环节。
人们历来相信,鲜血和生命能够让某些强大的鬼神得到满足,同时叫恶鬼妖怪不敢作祟。这种矛盾重重的投机逻辑充分暴露出活人的怯懦,所以,仪式营造出来的威压与震慑,与其说是祭祀鬼神,不如说是吓唬活人。
长生不追究这些,他只知道这样做会很有效。
比如老百姓没办法了,就会认为今生不得好死,乃是因为前世作孽。活人对死鬼的要求,无非赶紧安安生生投个好胎,下辈子重新做人,千万不要半夜偷偷摸摸出来闹腾。
——由此可知,这场祭祀的功德,足以与之前亲卫军巡城平乱的行动相提并论,并且遗爱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