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释没想到牵出了皇帝压在心底最深处的隐秘:原来他还有这样一番深沉心思。对赵琚而言,这大概算是最负责任的表现了。泰王世子仅仅见过几次,印象并不鲜明,在自己心中,那只是个不幸生于皇家的无辜孩子。而在皇帝那里,他曾是赵氏王朝的希望。

赵琚眼神空洞,似乎忘了面前还有臣子存在:“他们……总是这样。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然后告诉朕,都是为朕着想。朕暂时不想看见他们……舅父来了,有小安子应付。可是,定王来了,小安子也不肯去应付……朕不知道,能跟定王说些什么,只好由他在门外跪着……”

子释听着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皇帝自白,有点头痛。大家熟归熟,同情归同情,今天当了这个贴心听众,以后有什么事想撇清可就难了。这还是遇上这么个极品感性皇帝,轻易不动杀人灭口的念头,否则能不能竖着走出宫门都不一定。

暗暗埋怨起子周来,尽给自己找事,突然再三郑重请托,求大哥御前进言,叫皇帝早日下决心立定王做太子。

当时大觉意外:这事要么该傅大人出马,死缠烂打找自己帮忙;要么该宁小侯出面,威逼利诱请自己配合,怎么也轮不到弟弟来掺和——他在策府司忙的是边关事务,基本不及内政。

子周道:“有两个人拜托我来求大哥。一个是宁小侯,大哥肯定能猜到。另一个,大哥且猜猜看。”

子释失笑。子归离开后,子周体贴娱乐兄长的自觉意识有所增强,偶尔会这么间歇性发作般活泼一把,颇为诡异。干脆不说话,歪着脑袋等他给答案。

“是席远怀席大哥。”

“哦?”子释更意外了,定睛看着弟弟。子周追随太师进入策府司,一度与席远怀断了往来。不知什么时候,新上任的秘书侍郎和御史台右谏议大夫暗里又恢复了交情。这件事真正令子释对弟弟刮目相看,从此再不担心他的行动。

子周给大哥解释:“二王之争突然明朗,搅得朝里蠢蠢欲动,甚至有宵小之徒趁机把手伸进后宫,差点闹出借种生龙子的丑剧。席大哥说,当务之急乃是定国本,安内方足以攘外,且不管封的是谁,只有册封了太子,才能叫朝野都安定下来。”

“嗯。”子释点头。关键时刻,右谏议大夫脑筋还是清楚的。

“事情到了这一步,皇上已别无选择,再拖下去,只会越来越糟糕。大哥,我想了很久,”子周笑一笑,带着几分苦涩,“且不论定王有心还是无意,德才度量究竟如何,换个人主事,总不至于更坏——所谓穷则变,变则通,皇上沉溺声色,不理政事,太师擅权专行,难以兼听,定王殿下最大的好处,就在于年轻。年轻则有为,肯上进,能决断……”

子释明白了。不能横向剔除,那么就纵向排挤。弟弟希望外戚阵营内部以定王为代表的新一代人物走向前台,打破僵持局面,从而寻求转机。

——如此远见韬略,已经不是做官那么简单,而初步具备政治家的素质了。就冲这个,也该助他一臂之力。几个月来入眼尽是乌烟瘴气,心中憋闷至极。没想到局面变幻,会让子周顺势瞄准了东宫。虽然在自己看来,事情远没有这么乐观,但弟弟有句话说得好:总不至于更坏。古人云:“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做与不做,终究不一样。哪怕只是感觉上的不一样,对当事人来说,也意义重大。和子周相比,自己的毛病,就是太懒了……

此刻听着皇帝的独白,知道最好的时机就在眼前。略加斟酌,毫不掩饰语气中的无奈同情,轻声道:“陛下心里,其实早就原谅了定王殿下。否则又何必在紫宸殿隔了门板陪着?陛下或者……只是不忍面对他而已。”

赵琚张着嘴愣住。好半天,颓然泄气,重新歪在榻上。

子释满腔诚挚:“陛下,请恕微臣放肆。陛下您……尚且身不由己,定王殿下那里,只怕更加有苦难言……”

“身不由己……有苦难言……呵呵……”赵琚眼睛都红了,“李免,你果然放肆。就是小安子,也不敢这么跟朕讲话。”

“安总管一颗心都在陛下身上,陛下难过,便成总管切肤之痛,又怎么忍心宣之于口?唯有李免年少狂妄,恃宠而骄,才敢这般大放厥词。陛下,李免既已开了口,就要把话说完。无论如何,陛下与定王,才是一家子骨肉——自家人为难自家人,怎不叫人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