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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看清台下乌压压一片脑袋,有男有女,女性居多。她展开给华先生写的演讲稿,对着麦克风读道:“大家好,我姓华,很高兴——”

台下响起嗤笑声,于妮脸腾地烧起来,头埋得更低了,声音又细又轻,“我是华先生的助理于妮,很高兴在这里见到大家,汇友社就像一个大家庭……”

轻微的议论声响起,还有凳子挪动的声音,有人临时离场,于妮的声音越来越小。这次来的大多是医生护士,还有一些是纺织厂职工和会计的学院的老师学生。这还是高素质的群体,大家的表现还算客气的。

于妮能感到自己脸颊上的在肌肉不受控制地抖动,双腿也在轻轻颤抖。自己真是没用啊,一定笑死人了……她忽然想到史行的话,他说自己是女人,可以不用工作。自己果真不是做事情的材料?又想起刚刚上台时有人质疑她是女人,自己果真那么差,就该被人瞧不起?

她的目光穿透稿子投向脚上的皮鞋,就在前几天,这双皮鞋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她想起了在海中艰难求生的岁月,仿佛又回到那条摇摇晃晃的小船;想起了棚户区,仿佛又闻到了那里窨井与饭菜交杂的气味,想起了衣不蔽体流鼻涕的小孩,想起了刚到上海时吃的肉包子……

我从没有妥协过,哪怕濒临绝境。于妮眯起眼睛在心里对自己道,只是演讲而已。

她捏紧稿子,倏地把头抬起,直面台下,提高音量,“台下做的大多是女性,我想说的是同作为职业女性的一点心声。”她声音一提高,台下煞时静了下来,站起身要去茅厕的在安静的氛围下也不好意思动了,乖乖坐回原处。

“新的时代,衍生出了我们这样的职业女性。而在从前,清朝,清朝更往前的时代,女性是怎么过的?大多数没有读书的机会,在家相夫教子,侍奉公婆。千百年啊,一直到现今,就在今天早上,还有人跟我说女人在家待着就很好,赚钱是男人们的事……我不服!”

于妮在台上踱步,目光从台下的一张张脸上扫过,她不再怯懦,直视每一双眼睛,“我们和千百年来的女性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口。那么我们凭什么从中脱颖而出走向社会?凭什么?”

她在台中停步,微微一笑,“凭我们的学识,凭我们的自信,凭我们勇于抗争不公追寻自我的勇气!”台下掌声想起,起初是稀稀拉拉的,逐渐热烈起来。

于妮的脸上红扑扑的,眼中闪着亢奋的光,“要做好一个职业女性,首先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经济独立……”

接下来于妮讲的更多的是稿子中的内容,里面加一些台上的临时感悟。这份稿子她改过很多遍,完全是她根据自己的想法写的。她完全脱稿,越讲越顺畅,越讲越游刃有余,融入到自我的情绪中。

台下听众不再交头接耳,认真地听这个年轻的助理讲话,她的发言完全道出了职场女性的心声,那些欢乐和困扰,憧憬和迷茫,坚定和彷徨都由于妮轻柔的嗓音娓娓道来。像细细的火苗,将大家的心渐渐熨热。

史行很热,他的眼前是一片大火,他整个人都仿佛被烤在火上。

高桥带着便衣们猖狂笑着往振财纺织厂扔火棍。厂里被泼了酒,火越烧越旺,浓烟直冲天际,厂内有哐啷哐啷倒塌的声音。史行紧攥的拳头微微颤抖,被朱启臣不着痕迹地握住,往后拉了拉。

不断有灰头土脸的女工冲出门,看到日本人就在门口,慌乱躲避向两侧逃开。

孙茂财被便衣用枪抵着脑袋跪在唐泽身前,涕泪交加,“放过我吧,我交关伐晓得厂里有杀手啊……”

唐泽深吸一口烟气,眼中映着火光,轻声问:“你今年多少岁?”

“我……四十九岁……”

“四十九年睡一梦,一期荣华一杯酒……孙君,这首辞世诗送给你,希望你在泉下能够觉悟大道。”说完朝便衣点头。

孙茂财大叫,“饶——”

“嘭!”孙茂财倒地,他的表情和声音永远定格在此。

史行深呼吸,喉咙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似乎死的不是孙茂财而是他自己。自己刚刚为什么要把唐泽扑开,为什么不让那个杀手一枪打死他!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当时那一刹那是怎么想的,或许是出于对生命的尊重,或许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但看着眼前的一片火海,匆忙逃出的女工,死在眼前的孙茂财……他可以救一个恶魔的性命,却无法挽救这些正在被恶魔伤害的无辜者……

“嘭!”是高桥带着便衣枪击跑出的女工取乐……

胡晶晶随着人流跑出来,迎面就是黑洞洞的枪口,她慌忙抱头趴在地上。听到几声枪响,有姐妹倒在她的身前。胡晶晶叫都叫不出来了,挣扎着爬起就跑,她看到前方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