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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花放下沏好的茶,缓缓抿了一口,铁观音苦涩的味道在口里弥漫开来,又化成沁人心脾的甘甜融进身体。

他想起弟弟刚刚出生的时候,那么小小软软的一团,最开始只是个皱巴巴的小猴子,几个月就长成了白白胖胖的宝宝。

那时候,母亲留下一封书信就回到了中土,父亲带着他们俩来寻,天枫十四郎日日在江湖间打听消息,自然也就忽视了两个儿子,六岁的无花带着毫无自理能力的襁褓中的弟弟,不得不担起了爹娘的责任。

现在想想,自己的洁癖大概就是那时候养成的吧,毕竟小婴儿虽然可爱,但也很难照顾。即使是如今不起波澜的心境,想起寻母那一年的往事,也会有一种复杂的心境。

父亲以死相托,将他们两个分别寄养在少林和丐帮门下,那个男人到底是希望他们有一个好的发展,还是早就想到了今后武林的格局?丐帮帮主和少林妙僧……他一向都不介意把人性往最黑暗的一面揣测。

那之后,他们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面,七岁已是能够记事的年龄,而小灵那时候还在襁褓之中,弟弟不再记得以前的事情,只是在任慈的照顾下健康快乐地长大,自己倒是偷偷去过几次,许是佛法梵经使得性子愈发淡薄,却是没有想过相认。

若不是母亲找来,也许小灵根本不会知道他还有一个哥哥吧……

阳光细碎,空气中荡漾着温暖的气息,楚留香轻咳了一声,道:“她可是石观音的弟子?”虽然“天枫十四郎”不像是女子所扮,但他既然有第一次未能认出黑珍珠的伪装的性别,自然也就有第二次。

南宫灵含笑点了点头,无花当然可以算是石观音的弟子。

楚留香感叹道:“久闻石观音门下女弟子皆是国色天香,不想南宫兄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南宫灵心中忍笑,想象着无花听到楚留香的赞扬后会有怎样精彩的神色,面上却苦笑道:“小弟又哪里是什么少年英雄,我既然杀了任慈,丐帮也是待不下去的。”

由于心中所思,他这个苦笑被扭曲成了一个诡异的形状,瞧在楚留香眼里却是有些刺痛。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南宫灵的情形。是在泰山之麓,那时齐鲁四雄非但劫了金陵‘双义镖局’的镖,还将总镖头沙天义的女儿绑了去,自己听到后,不禁又犯了好管闲事的脾气,立刻赶到泰山,不想南宫灵已先他而至,赶到那里却见南宫灵以一双铁掌,已重创了齐鲁四雄,自己见到他不同凡俗的武功,又是如此少年英俊,也不免大是倾倒,只可惜时光荏苒……如今已是如此情状。

楚留香想着,忽然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道:“我本以为你会放不下现在的声明与权势的,毕竟这是你一生心血得来的东西。”

南宫灵淡淡道:“养恩大于生恩……你也知道,我本是个孤儿,而得到这一切的,本该是任慈的孩子。”在他看来,秋灵素没有生育只怕就是自己的原因,毕竟任慈能够因为秋灵素的毁容而娶她,也就可以为了视如亲子的南宫灵而断后——他的确是天底下最仁慈的人,可惜,与己无关。

楚留香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淡漠,奇道:“你为何……不再叫他‘义父’?”他听出南宫灵对自己的亲生父亲无甚感情,但他提起任慈的时候,也只有感叹和敬佩,像是个旁观者,而不是一个儿子对一个父亲。

这样直白的问题,这就是好朋友间的相处方式么?南宫灵挑眉,忽然笑起来,柔声道:“你相信吗,南宫灵已经死了,或者说已经死过一次了——就在任慈的葬礼上。”

明明是温和的笑意,却有些诡异可怖的感觉,仿佛信仰被推翻又被强制着重新建立,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楚留香骤然怔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隔壁房间里,无花端起茶杯的动作一时顿住。

阳光灿烂,微风徐来。那个早晨母亲牵着他的手一起去认回小灵的时候,他还记得那个小男孩看到他们的时候露出惊艳和好奇的光,那双专注地瞧着他的眼睛大大的,里面是小孩子特有的亮闪闪的光芒,就像有两个小太阳倒映在里面。

很纯净的感觉。

只可惜江湖到底是个染缸,小灵渐渐长大,不再纯粹,他心里有了很多其他的东西,权力、欲望、声明、地位……他对这个弟弟的感情也越来越淡,终将被时间磨平。可是在任慈葬礼上昏倒后的南宫灵,给了他一种重生的错觉——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