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尘埃落定

学政的任命是四月下来的,变故发生时,傅芝已进入清河府地界,自然不算不合规矩。

显然方云笙和傅芝的消息都很灵通,人未到,讯先至。

党派之争何其激烈,稍有不慎便是尸骨无存,如此二人见面,岂能不眼红?

秦放鹤苦笑一声,这可真是……。

虽说此事原本与他无干,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纵然方云笙有心维护公正,傅芝岂能善罢甘休?必然要寻点不痛快。最直接,也最方便下手的便是在排名时跟方云笙对着干,你喜欢的,我偏偏不喜欢。

院试而已,秀才而已,朝廷也好,陛下也罢,都不会太过重视,只要他们闹得不过分,上面就不会管。

在排名一事上,知府和学政各有权限,方云笙不可能咬死了一点不松动。

清河府辖下县城十三座,傅芝会对哪一县排名下手,完全是随机事件。

单看谁倒霉。

秦放鹤捏了捏眉心。

主动权几乎完全掌握在对手手中,来到大禄朝后他第一次感到无计可施。

别看他们这些考生素日你争我斗,都觉得给点阳光就能上九天揽月、下深海捉鳖,可在政斗的漩涡面前,也不过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攻讦对手的工具罢了。

他再一次迫切地渴望权力。

事到如今,孔姿清也不知该说什么安慰他。

说别担心,再不济你也是铁板钉钉的秀才么?

他分明跟自己一样剑指小三/元!

只差临门一脚,却要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运气上……太耻辱太憋屈。

车厢内一时静得针落可闻。

出乎孔姿清意料的是,秦放鹤的沮丧仅仅持续了几次呼吸那么短暂。

他闭上眼睛,缓缓吐了口气,“最后一场,我会全力以赴。”

尽人事,听天命。

此人事还大有可为。

秦放鹤习惯性点着膝盖,脑中飞速运转。

自己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要在清河府境内生活,且这里是他的故乡,又恰好是方云笙任期内的考生,所以天生就在同一阵营。

若傅芝发难,方云笙势必会反击,但现在远不到撕破脸的时候,二人也绝不会为了无足轻重的秀才排名与对方公然对立。

所以反击次数有限。

若秦放鹤足够幸运,没被傅芝选中当典型,自然皆大欢喜;

若他不走运,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必须让方云笙舍得将有限的反击次数用在自己身上。

二人之前并无私交,现在的秦放鹤更一无所有,唯一能够打动方云笙的仅有一颗大脑。

即便是做棋子,他也要做最显眼,最有价值的那颗!

这种做法无疑是把双刃剑。

常言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若秦放鹤表现平平,傅芝大概率懒得搭理,反而表现太突出,更有可能被针对。

但秦放

鹤想要小三\\元。

从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若他足够优秀,最起码有一定概率获得方云笙的器重和庇护;若平平无奇,连方云笙都放弃他的话,前面几年的努力都会毁于一旦。

毕竟连中六元的光环真的太耀眼了,耀眼到足以载入史册,千古流芳,为万世读书人之表率。

六月初十,清河府考场。

院试两场已毕,今日是最后一次阅卷排名的日子,在学政傅芝、清河府知府方云笙的带领下,辖下十三县知县及其教官悉数到场。

往年的今天无疑是最热闹最忙碌,但眼下却有点微妙的不同:

没人主动开口。

几乎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萦绕在两巨头之间淡淡的不对付,都拼命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生怕受了无妄之灾。

官大一级压死人,但凡方云笙和傅芝中一人发难,他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着整间阅卷室,分明过堂风吹着冰盆,气息凉爽,仍有不少人紧张得汗都出来了。

转眼到了下午,各县的秀才名单已经决出,剩下的就是最终排名和廪生之选。

为杜绝舞弊、代写,需要将前面县试、府试和本次院试三次考试的试卷核对字迹,此时考生信息已然分明。

就在一片纸张翻动的刷刷声中,傅芝率先发难。

他捡起一张考卷,“此人文采平平,不过尔尔,怎可点为案首?”

众县令顿觉眼前一黑,来了!

也不知是哪位难兄难弟。

方云笙不动声色看了眼,“康县县令何在?”

县令坐席间迅速悉悉索索,然后十二位青衣补子齐刷刷看向被选中的第一位倒霉蛋。

年过六旬的老县令颤巍巍站起来,欲哭无泪,“下官在。”

天可怜见,他都这把年纪了,也不指望再往上升,叫他安安稳稳过完这几年不行吗?

傅芝觉得不行。

他随手拿起第二名、第三名的考卷,也不细看,“本官倒觉得此二人稳重端方,可堪大任,你以为如何?”

傅芝刚及不惑,老县令的年纪怕不是比他父亲都大,此时卑躬屈膝却未换来一丝怜悯,高高在上中满是冷漠。

老县令两股战战,笑得比哭还难看,“这,这……

我以为如何?

我想自挂东南枝!

他下意识向方云笙投去求助的目光。

方云笙像没察觉到一样,慢悠悠端起茶盏吃了一口,又掏出洁白的帕子拭去唇边并不存在的水渍,这才轻飘飘开口:“傅大人见解独到,既然这么说了,便这么办吧。”

第一名还是第三名,本也没什么要紧。

傅芝似笑非笑看了他一会儿,果然用印盖章。

自此,康县本次全部二十一位秀才和廪生名单便盖棺定论。

见傅芝没再说什么,老县令犹如劫后逢生,慌忙告罪坐了回去,这才发现自己的里衣都湿透

了。

他哆哆嗦嗦掏出帕子抹汗,暗道侥幸。

还好,还好……

这次出手像是放了某种信号,接下来,傅芝和方云笙各自施展,你来我往好不热闹,分明没有过激言辞,但众人却都觉得似有无形刀剑穿梭,一度呼吸困难。

转眼金乌西坠,仆从躬身垂头进来掌灯,又有人上了荤素点心和凉水浸过的清爽果品,傅芝和方云笙各守一方,短暂休战。

美食在前,但所有人都味同嚼蜡,坐立难安。皆因至今为止方云笙与傅芝都相对收敛,分明留有余地,说不得要把最终一战留在后面。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应杯盘碗碟俱都撤去,无声号角再次吹响。

傅芝从剩下的卷子上面抽了一张,略一打量,眉头微蹙,“才十一岁,家国大事非同儿戏,一个乳臭未干的秀才之子能懂些什么?”

一直悬着心的周县令瞬间心神紧绷,捏着茶盏的指关节都泛了白。

来了!

此次应考考生之中,唯有自己辖下的秦放鹤是十一岁!

当了一天出气包的在座县令们听了这话,麻木中都带了点不快。

历来科举以贤取士,素来只看才学,不问年纪,你若嫌弃他文章诗词做得不好也就罢了,却偏挑这个理儿,不是故意鸡蛋里挑骨头又是什么?

况且您也折腾了一日了,不过一个秀才案首,又不是状元,给了也就给了,迅速收工放我们回家不好么?

方云笙此刻却不似之前那般好说话。

一来秦放鹤的文章他印象极佳,尤其最后一场,直叫他眼前一亮;二来针锋相对一日,他的火气也上来了,不欲使傅芝得意到最后,当下冷笑道:“此言差矣,古有甘罗十二为相,又有霍嫖姚弱冠之龄封侯,名垂千古,此等千里良驹,岂能以常理论之?”

傅芝八风不动,先不理他,却转头问:“章县县令何在?”

终究躲不过去,周县令咬牙出列,低头行礼,“下官在。”

傅芝踱步过去,在他身侧站立,垂着眼睛轻飘飘问道:“你觉得呢?”

周县令藏在袖子里的两只手紧了紧,陪笑道:“此考生下官也曾见过,年幼孤苦,家贫无依,但一心向学,又有天分……”

话未说完,傅芝便冷冷打断,笑肉不笑道:“哦?到底是那小小县城的风水好养人,竟要连续着两年出两个小三/元,也算独一份儿了,着实叫人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