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1 大结局(下)正文完

吉时已到 非10 8552 字 5个月前

“瞧着……这也没动刑啊?”

看着自家将军毫发无损地回到了厅中,有士兵探头探脑地小声道。

“怎觉得你们倒还挺失望的?”蓝青走来,一巴掌拍在那士兵的脑袋上。

几人赶忙收起八卦的表情,乖乖站好。

虽还未入伏天,然士兵们盔甲加身,难免闷热,吉家遂命厨房熬煮了解暑的绿豆冰汤,分予众人。

士兵们纷纷向送汤的女使道谢,眼看着得了冰汤喝,厅内也不时传出说笑声,他们这些跟着自家将军过来赔罪的人,也暗暗松了气,不复之前的紧绷之感。

几名站在廊尾处的士兵边饮着汤,边说着话。

“说来有些时日没见着你们了……之前可是出京办什么紧要的差事去了?”

“倒也不算是公差……”其中一人答道:“是京城出事之前早早得了副将的交待,回营洲去了。”

“副将?可是咱们王副将?”

“正是……”那士兵将汤水一饮而尽后,看了下左右,压低了声音叹道:“本以为这一去再回来,咱们副将便要好事将近了呢,可谁知那顾娘子,哎……”

廊尾拐角处正要往此处来的顾听南,突然听到这与自己有关的话,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此话怎讲?”问话的士兵好奇不已。

“原本瞧着咱们副将与顾娘子倒是般配……副将命我等回营洲打听了顾娘子家中情况,可你们猜怎么着?顾娘子家中再无其他亲人不提,甚至父兄竟是早年因杀人罪而入狱斩首的重罪之人!”

“这……此前竟未曾听闻过!难怪,难怪顾娘子来去自由,从不见家中之人出现过……”

“家中贫富门第,于咱们这些军旅之人来说倒是没那么紧要……可这顾娘子家中至亲犯下过如此重罪,那可是衙门官薄上留名的污点!”

“这倒是,正所谓世有刑人不娶——”

“尤其是咱们副将,一心想着建功立业光耀门楣,身上的战功那可都是这些年在沙场上跟着将军拿命博来的,如今又得圣人称赞赏赐,往后必然前途无量……”

士兵惋惜地叹气:“可若一旦与顾娘子成亲,娶了个这般背景的娘子,定要遭人议论的,若来日被揪住弹劾做文章,那更是麻烦……且副将家中长辈必也不会答应。”

“怎比得上娶一位家世清白,还能添些助益的娘子过门?就凭咱们副将此番有护驾之功,京中便不知有多少人家想将女儿嫁过来呢!我若是副将,我也知该如何选……”

“所以说真是可惜了。”

“不过话说回来,虽不能娶作正妻,来日做个妾室应当行得通吧?不然顾娘子就这么被抛下,岂不可怜?”

“……”

一群行军打仗的男人聚在一起“出谋画策”。

顾听南渐失了轻松之色的面孔之上,有着久久的怔然。

世有刑人不娶——

这是人尽皆知的“规矩”。

她在北地开着赌坊,这些年自在惯了,从来不在意旁人眼光,便日渐将这些世人眼中的条条框框都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此时想想,倒是也对——

他前程无量。

她一身污泥。

至于做妾——

顾听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此处。

他有他的身不由已,她亦有她的尊严在。

她不会允许自己牵累于他、成为他人的累赘,同时也绝不允许自己被世人偏见碾碎骄傲。

“你们想得倒好呢,咱们副将自个儿是如何说的?”

顾听南走后,士兵们的谈话还在继续。

“我们是昨晚才回来的,今晨天没亮便被叫来陪将军请罪了,这不还没找着机会与副将细说此事么。”

……

守在厅门外的王敬勇打了个喷嚏。

他看了眼脚边的狗子,又扫了一眼四下。

奇了,那么爱凑热闹的一个人,怎没见她过来?

他不及多想,只见一名吉家仆从飞也似地跑了过来,奔至厅内,气喘吁吁地道:“禀老夫人,郎君——圣驾到了!”

“圣人来了?”孟老夫人作为太傅之妻,自不至于惊惶,却也难掩意外之色。

圣人怎会突然亲自过来?

姜正辅眉心微跳,自椅中起得身来——

这个时候过来?

这是早朝都没上多大会儿,就急赶着过来了吧?

这就……很难不让他多想了!

一众人赶忙出了前厅去迎圣驾。

“你请来的说客?”衡玉小声问身侧之人。

时敬之摇头:“这个真不是。”

“诸位不必多礼。”新皇看向今日穿得颇为讲究且精神的好友,不免埋怨道:“敬之,你与老师一同来此,怎也不提早告诉朕一声儿?还是内侍告诉了朕,你二人今日告假因故未能早朝。又眼看着南弦也迟迟未入宫,朕便猜到你们定是在此处了——怎么,这是独独瞒着朕不成?”

时敬之笑道:“陛下日理万机,臣岂能事事叨扰。”

“这可不是小事吧?”新皇抬手指向院中摆放着的东西,抬眉道:“敬之,你今日过来,可是为了……”

他话未问完,但看向时敬之与衡玉二人时的眼神,已然代替未出口的话了。

姜正辅适时地接过话:“敬之早已到了该成家的年纪,而今既有意合之人,臣便想着,代他父亲替他操持一二——”

新皇笑问:“这般说来,老师是要代父职了?”

姜正辅也露出笑意:“媒人之职,臣也一并包揽了。”

方才与吉家人坐谈间,姜令公已将此事与孟老夫人敲定了下来。

新皇笑意一凝,好似眼睁睁地看着一朵自己盯了许久、终于绽开的花,被人从眼前摘了去。

来之前,他便隐约猜到了老师此行怕是“别有居心”!

否则不至于单单挑了他早朝无法脱身之际来此……

亏得他此前,还曾在老师面前提及过要做媒人的话,殊不知从那一刻起,便是他在明,老师在暗了!

老师此举,趁人不备,夺人所爱,实非君子所为!

新皇悔不当初,又不免觉得——这早朝上的,这皇帝做的,实在误事!

跟在一侧、深知自家陛下心愿的内侍不免偷偷叹气。

这真真是,姜,还是老的辣啊。

“还请陛下入厅中说话吧。”孟老夫人笑着道。

新皇点头,强颜欢笑地进了厅中。

看着新皇的背影,跟在后面的吉南弦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陛下起初与他做赌,说定能做得成阿衡的媒人,如今这媒人之位眼看着被抢走了,那他……是不是便也不算是赌输了呢?

但这话,他又不敢问到陛下面前去。

毕竟,还挺伤口撒盐的……

……

次日清晨,天光初亮。

一辆素青马车,经过延康坊外时停了下来。

一道着蓝灰衣裙、肩上背着只包袱的身影自车中而下,来到吉家门外,看着吉家初开的大门,片刻后,在那青砖地上跪了下去,冲着院中方向缓缓叩了三下头。

这是为她自己,也是替殿下磕的。

这些年来,她跟在殿下身侧,眼看着殿下一步步偏向深渊,而自己也做了太多助纣为虐之事,纵时常心中煎熬摇摆,但还是选择了愚忠一错再错——

其蓁慢慢起身,正待离去时,抬眼之际,见得一道茜色的少女身影走了出来。

少女跨出门槛,站定后,看着她。

视线相接一瞬,一贯悲喜不行于色的其蓁,眼眶陡然酸涩起来。

这些年来她跟在殿下身边,眼睁睁看着一切,亦于内心早将那个真诚的女孩子视作了可亲的晚辈看待——

她一直知道殿下在哄骗那个真诚的孩子——

片刻后,衡玉才开口:“听闻其蓁姑姑已医好了淮阳郡王。”

其蓁点头,压下泪意:“是,如今要往消业寺去了。”

“其蓁姑姑此番将功赎罪,陛下亦有意轻恕,可是自请了要前往消业寺?”

其蓁答“是”。

纵殿下万错,但她还是想守在殿下身侧。

她陪着殿下长大、上战场、成亲,看着殿下经历了这一切……

守着殿下这件事,早已成了她此生唯一能做之事,哪怕这看起来与她所行自相矛盾,病态又可笑。

衡玉沉默了许久。

人心二字,最是复杂。

“保重。”她最后道。

其蓁与她福身,最后看了她一眼后,转身离开了此处。

衡玉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未散尽的晨雾中。

……

三日后,衡玉有两位熟人,自北地回到了京中。

一位是此前留在了营洲的蒋媒官——

蒋媒官回到京师官媒衙门里,坐在她久违的梨花木梳背椅中,摇着团扇喟叹道:“此一去,也总算未辱圣命……”

路上,她已得到了可靠的内部消息——那衡丫头与萧侯,不,时节使的亲事已经十拿九稳,就差八字最后一撇了。

这一撇,理应由她来画上才算圆满。

“明日,我便去往时家,同萧夫人商议提亲之事。”蒋媒官眼中含笑,似已看到了自己被一众官媒私媒膜拜仰视的画面:“做成了这桩媒,我这京师第一媒的名号,三五年内谁也休想觊觎了。”

“这……怕是不能由您来主媒了。”一旁一位年轻的媒探小声说道:“据小人所知,这媒人的位置,已经内定了。”

蒋媒官面色一变,柳眉倒竖:“谁人竟这般不守规矩,竟不知这桩媒起初便是我牵的线?”

这可是她费尽心思,百般制造机会,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姻缘!

想当初,时节使那就是一朵野花,算是她亲手给扶正的!

若不是她将人带去营洲,何来这对佳偶?

蒋媒官越想越气愤,当即便要起身撸了袖子找上门去:“哪里冒出来的野鸡,也敢抢我蒋丹灼的媒!”

“是,姜……姜令公!”那媒探赶忙将人拦下。

蒋媒官脚下一滞,眉头抖了抖:“谁?”

“就是中书省那位姜大人……”

“姜大人他……他哪儿来的这份闲心?”蒋媒官舌头转了几转,将那些不宜说出口的心里话咽了回去。

“不止是姜大人……小人不是有个远房表叔此前在东宫当差么,据他透露,圣人也想做这个媒人来着,因被姜令公捷足先登了,很是耿耿于怀呢。”

“……”一个都打不过的蒋媒官听得眼前发黑,认命地坐了回去。

“但也还是有您用武之处的,您想想,如姜令公这般身份者,又从未经手过做媒之事,一应琐碎流程岂有咱们官媒周全?不得找个如您这般资历老道的媒官帮衬着?”

“说得对……”

主媒是争不过了,但怎么也得挤进去才行!

蒋媒官又来了精神,叫人备了马车,往吉家赶去。

另一边,姜府也来了位客人——正是自北地回京的第二位熟人。

李蔚掌政时,裴家满门皆卷入漩涡中,入狱的入狱,贬谪的贬谪,远在营洲的裴定也被召回京中受审。

但谁知还没回到京城呢,半路就听闻了定北侯带兵入京,李蔚已经伏法的消息——

负责押送裴定入京、效忠李蔚之人及裴定本人,听到这个消息,皆凌乱了。

这辈子就没这么茫然过。

怎么办呢?

回北地?

算了,来都来了……

回家看看吧。

是以,裴刺史就这么回了京,昨日已面圣陈明了事情经过,眼下正等候圣人发话安排后续之事。

“百闻不如一见。”近日忙于钻研媒人事宜,都没怎么入宫的姜正辅,看着那站在面前尴尬搓手的裴定,道:“原来那在北地从不予我办实事,只顾于书信中写上满篇废话之人,是这般模样。”

“……这也实在怪不得下官,实在是范阳王在营洲时,的的确确叫人挑不出半分错处来。”裴定赔笑着道:“而令公您又这般有原则,从不屑行阴私手段,只为拿到定北侯真正的错处把柄而已……下官知您品性,便也不敢擅自使出什么构陷污蔑的阴招儿来。”

“再者说……这兜兜转转一大圈,您与范阳王之间非但没有过节,更是至亲故人……”裴定叹息道:“这正是上天有眼,您想一想,倘若下官当初果真做出了什么不恰当的举动来,今日岂非是要悔之晚矣?更令您亲者痛仇者快?”

姜正辅:“如此说来,我倒要摆宴敬你三杯了?”

“不敢不敢!”裴定连连摆手,笑道:“下官办事不力,也是实情……此番正是同令公赔罪来了。”

“只怕赔罪是假。”坐于书案后的姜正辅随手展开一折拟宴请名单,漫不经心地道。

“什么都瞒不过令公的眼睛……”裴定渐收了干笑,叹道:“下官前来,实是有事相求……长兄自入狱后,虽如今平安归家,却落下了一身伤病……族中这般景况,实在叫人担忧。”

虽说李蔚之事得以平息,但士族因此元气大伤,亦是事实。

如姜家这般树大根深的存在,自不至于就此一蹶不振,但他们这些本就已经没落的氏族,却是陷入愈发艰难之地了。

他此番本也是被李蔚党羽构陷牵连,可昨日圣人也未有立即发话,放他回营洲任原职——

新帝登基,总有更多的考量……

而这些考量稍有偏离,于他们而言,或便要陷入绝境。

他思来想去,只能求到姜家。

“本官已打算辞官——”姜正辅说道。

裴定愣住:“您……您要辞官了?”

此时辞官?

这是要激流勇退了?

“李蔚事息,我已无意朝堂。”其中原因与心境,姜正辅未言太多,只道:“但朝堂局势,不会因我一人,而就此彻底翻覆,姜氏族中亦不乏有才干的子弟——”

“新帝聪慧,却胜在仁善,轻易不会行赶尽杀绝之举。”他看向裴定,道:“此番李蔚之争,虽祸及士族,然因她重用寒门之故,朝堂之上,那些寒门出身的官员多少皆朝她倾斜过,这便注定了新帝短时日内无法真正放心任用他们。但大局初定,百废待兴,总是用人之际。”

裴定凝神听着,只觉字字句句里尚有生机明路。

“早做打算,表出诚意来,或还有一丝出路。”姜正辅最后说道。

“是。”裴定躬身施礼:“多谢令公指点。”

当晚,裴氏族人聚在一处,商议着可行之策。

……

两日后,裴无双来寻衡玉,见着了人,先是抱着哭了一场。

“阿衡,你都不知我当时有害怕呜呜呜……”

“多亏你救出了太子,不,圣人……否则更不知如何是好了!”

“阿衡……”

裴无双哭了又哭,东一句西一句,衡玉由她抱着,轻拍着她的背:“好了,莫哭了,如今不是都没事了吗?”

裴无双却如何也止不住哭声,像是要将心底一切委屈都宣泄出来,将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干才好。

衡玉见安慰无用,便随她哭个尽兴了。

直到她哭得累了,改为了靠在衡玉肩头抽噎。

衡玉有意逗她开心,便道:“我可是听说了,印副将又救了你一回呢。”

裴无双的抽噎声一顿,轻轻点头。

“是啊,他又救了我一回。”女孩子的声音哭得哑了去,抽噎着道:“阿衡,我想见他一面,当面与他道谢。”

“你代我传个信儿给他可好?”

“他若来便来,若是不来,也无妨。”

裴无双轻声说着。

衡玉未觉有异地应了下来。

……

夏夜,月明,风轻,水静。

年轻的男子负手站在河边,银冠束发,月白衣袍立于月下,周身似萦绕着淡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