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宫。
在媚娘说完‘离间之策’后,屋内一时极安静。
三人各有所思——
尤其是文成,显然是陷入了头脑风暴一般的沉思。一时都顾不上在二圣跟前,要有问必答这种虚礼,直接就沉默下来。
殿内安静的甚至能听到后殿隐隐传来的欢笑声。
姜沃先回神:童音清脆,且能在紫宸殿肆意欢笑的,一定是太平。
她不由抬头对媚娘一笑,而媚娘也报以一笑。两人都没出声打扰文成,只是以眼神交流定下,一会儿去后殿看太平。
又过了片刻,文成才回神。
她抬起头来对媚娘深深颔首道:“皇后,我必尽力而为。”
媚娘敛容,语气郑重而饱含期待与托付道:“要辛苦文成了。”
媚娘亦很欣慰。
果然,文成很快理解了她方才话里的两层意思:一来,文成此番至安西都护府,可不只是作为使臣行谈判之事,明面上的任务就不轻,实际的担子更重。
二来,就是文成这次留在西域的时间可就要大大延长,绝不是一年半载能回来的了——要想彻底真切的深入了解如今吐蕃的朝局,需要时间;而了解后要详细妥当安排离间之计谋,更需要长时间的谋划,以及……等待一个绝佳的时机!
文成对媚娘颔首表示‘尽力而为’之时,就是已经想明白这两层深意。
说来,文成倒是不介意将要在安西待很久。毕竟这次她是作为大唐使节至西域,是有权柄和自由的。
重要的还是皇后交托的这件事本身。
文成是个谋定后动的,甚至是未胜先虑败的谨慎性子,此时她就与媚娘坦然道:“我在吐蕃多年,对禄东赞其人是很了解的。然禄东赞的五个儿子,尤其是皇后和姜相在意的手握兵权的钦陵,其实并未有太深接触。”
毕竟她离开吐蕃时,钦陵还是十几岁的跟在父亲身边的少年。文成只记得他确实是自小骑射出众的少年郎,又是宰相的儿子,自然很意气风发。
但如今钦陵是已过而立之年,手握吐蕃重兵的大将,想必是变了许多的。
媚娘转向姜沃,含了些笑意道:“姜相,你怎么看?”
姜沃:……
媚娘自从知道她很喜欢对着狄仁杰问‘怀英,你怎么看’后,近来也很喜欢在朝上点她‘姜相,你怎么看?’
真可谓是元芳竟是我自己。
媚娘玩笑一句,很快又正色道:“当年出使吐蕃,你是亲眼见过禄东赞和其子嗣的。你到底是袁仙师的徒弟,相人,旁人都不如你。”
姜沃便道:“正如安西传来的奏疏——禄东赞长子,颇有谋略心思亦深稳。可以这样说,禄东赞要推长子做吐蕃下一任宰相,也未必都是私心,也是其子担得起。”
“其次子钦陵,确为名将。”这些年吐蕃虽然没有在东边大唐这里占到便宜,甚至在苏定方手上吃了一次大亏(乌海东一战,八万吐蕃士兵败给苏定方一千人那一回,甚至连大将达延莽布都战死当场)。
但近年吐蕃往南边、西边却是吞并了不少地盘,扩充了不少实力,正如此次打天竺(印度)一口气打到恒河边上,这里头都少不了钦陵这颗冉冉升起将星的功劳。
媚娘听的蹙眉:这样一文一武,还是亲兄弟,一个谋略深沉镇压吐蕃朝堂,一个在外领兵战功赫赫,将来确实是大唐的心腹大患。
姜沃继续道:“钦陵这个人,本事上是没说的。”
“甚至是允文允武,颇有英国公之范。”
姜沃记得史册上其兄长过世后,钦陵是文的武的一把抓,一边打仗一边干宰相,还曾整顿过吐蕃的农田税赋,确实是个有本事的人。
不过……
姜沃说的也不全是坏消息,还是有好消息的——
室内除了她们三人,再无旁人。而当着媚娘,姜沃无甚忌讳,就很形象类比一下:“好在钦陵此人,性子绝不似英国公,而是像从前的长孙太尉。”顿了顿加了一句:“不,他还带着武将特有的兵气,更胜长孙太尉。”
钦陵其人。
狂!
毕竟长孙无忌最‘无忌’的时候,也顶多是肆意安插下朝臣,帮皇帝定一定太子。然钦陵最后文武一把抓,甚至还给自己也上了个赞普(王)的称号。
大约有本事的人,终究还是狂的多。
在钦陵看来(事实倒也是),他不比那个坐在吐蕃都城里的王,更名副其实吗?
他为吐蕃耗尽心血,又忠心耿耿,并不争夺王族之位,只一个‘赞普’的虚名还不能有?
最要命的就在这里了,许多权臣的通病也在这里:既觉得自己功高份重,也会做出逾越之举说逾越之言,但偏偏心里又是不想反的,依旧也认定自己是忠臣,只是拿了自己该有的奖赏。
但问题是,这种忠臣在‘下’,帝王真是睡不着。
听姜沃说完,媚娘凤目粲然一亮。
虽然外面寒冬腊月,然媚娘的声音和缓如三月春风,对钦陵表示了无限的理解和支持:“有能为的人,狂傲些岂不是常理?正该旁人都宽容些,让着他才是。”
浑然忘记了,当年她是怎么配合皇帝,把‘狂’的长孙太尉削下去的。
此时媚娘心中只有一个想法:狂的好,实乃大唐之幸。
说了良久的话,媚娘便先让宫人换了新的热茶,上了点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