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道侣约

青玄记 吴沉水 4920 字 2022-08-31

玄武大陆第一修士左律欲与琼华派一名不见经传的女弟子双修一事,不出数日便传遍各方,一时之间,各门各派均在议论这桩怪异的喜事,待打听得此女便是琼华文始真君座下唯一亲传弟子,正是前些年得左律青睐,赠功法以佐修为的女修时,众人心中皆有些“怪不得如此”的感慨。

左律成名已久,辈分比之四大宗门中现任掌教都高出许多,他向来不问庶务,一心修炼,便是禹余城中的高阶修士亦等闲见不得一面。这么多年于女色一道从未听闻青睐过谁,哪怕假以颜色都不曾有过。他多年来深入简出,清心寡欲到了极点,日常用度皆简约到可有可无的地步。禹余城上下皆严格约束弟子不得无故打扰老祖宗修炼,更将左律清修处所列为门派重地,未得传召擅自靠近者皆以大不敬治罪。事实上,便是城主左元宗也说不准左律日常跟前到底有无人伺候,这位祖宗除了修炼外还做些什么?不仅是他,禹余城上下左姓高阶修士,提及这位太一圣君几乎皆只有“老祖宗”、“化神期大圣”之外,便全无其他观感。因而当左律与曲陵南要双修的事一传出,禹余城许多高阶修士的头一个反应都不是询问这女修修为如何,配不配得上等杂七杂八的念头,而是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瞧出那么点说不出口的意思。

太一圣君左律还需要什么双修?以及,他真的晓得何为双修么?

禹余城尚且如此,琼华上下更是炸开了锅。曲陵南本身对左律这等招呼不打一声,直接上来就通报双修的行径烦躁不已。她一回门派中,又被众多师长师兄弟师姊妹围观,更令她几乎就要不顾同门情谊,挽起袖子干些手足相残,同门互殴的事。

关键时候还是孚琛说了话,命她自回浮罗峰闭关,参悟此番历练感受。这么一来,谁也不好上来打扰。孚琛又于浮罗峰上下了禁制,没他允许,硬闯浮罗峰者死伤自负。

曲陵南好容易得了耳畔清净,然心里却未能安稳。她思来想去,都无法明白左律为何单单要与她双修。以她对双修贫乏的理解也足以明白,所谓双修,便是两人从此绑到一块,便是如凡夫凡妇一般拜堂成亲,从此跟左律过活,连身份都算不得琼华派弟子。???c0

可这件事难道不需要慎重一些么?难道不需要彼此有商有量,情投意合,这才决意在一起共同参详,参悟大道?

由始至终,没人来问过她的意见,连师傅在内,没人来问她喜不喜欢,愿不愿意。

曲陵南感到深深的难过,这等难过痛苦而新鲜,宛若有人拿刀硬生生挖去心头肉一般,疼得浑身打颤,哭也哭不出,却偏生外头一丁半点都看不出来。

她想不明白为何如此心痛,到底为何而痛?是为了离开琼华,是为了与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从此绑在一起?外头人人都道左律瞧上她,是她天大的福分,是她祖坟上冒了青烟,可她不明白,纵使他天下第一人又如何?她不乐意,就是不乐意,半分也强求不得,半分也假装不得。

为何这些人对她的不乐意视而不见?她明明那么大声喊出来,她不想,她让左律滚,她不愿意,可为何都喊得如斯竭力,人人还是听而未闻?

最让她难过的,是竟然连孚琛也来同她说什么左律才是上天下地独一无二的那个,她很想骂人,很想说去他姥姥的,天地间有谁不是上天下地独一无二?便是双生兄弟,双生姊妹,难不成还能从头到脚一模一样?一树梨花尚且朵朵不同,更何况是活生生的人?

可她说不出口,因为那么嚣张跋扈的师傅,竟平生首度在她面前黯然承认,比起左律来,他远不及矣。

曲陵南一想起这个便心里疼得无以复加。她不眠不休地睁着眼睛想,师傅不是不难过,师傅也未必乐意把自己推给左律,可是在强大而绝对的太一圣君面前,师傅也感到无能为力。

这天底下独一份的大喜事,唯有她觉得不叫喜事。

她这里正烦躁得想把自己满头秀发薅下来,却感觉外面禁制被触动,曲陵南抬起头,只见一个师妹托着托盘款款而入,这师妹长得黑壮却面熟,曲陵南微微皱眉,忽而想起,她便是那名叫“温慈音”的小弟子。

当日涵虚真君寿宴那日她曾见过此女,后又在陆棠那边见过两回。

曲陵南微微皱眉,直直盯着她,温慈音紧张得手里的盘子险些掉下,她僵硬笑了笑,道:“陵南师姐,我听闻你最近寝食不佳,便求了文始真君前来探你……”

若是别个女修,此时便能猜得温慈音断不会无缘无故前来,曲陵南却懒得理会这些,撇头看了她托的盘子一盘水灵灵的清灵果,她正无聊,遂伸出手一抓,天心功法自然而然使出,那盘中灵果立即飞了一个,直直落入她手中。

筑基期弟子有千万种法术可达同样效果,然无一例外需捏法诀,似曲陵南这般全然心随意动的几乎没有。温慈音瞧得目瞪口呆,羡慕道:“师姐,这一手可真漂亮。”

曲陵南意识到自己使了左律教的功法,忽而兴味索然起来,她甩甩手,咬了口清灵果,嚼了嚼没出声。

温慈音结结巴巴地没话找话:“师,师姐适才露的是什么功法,哦,我真是蠢,师姐所使的,定然是文始真君亲传的,我琼华的上层功法……”

“你罗嗦什么?”曲陵南站起来,瞥了她一眼问,“干嘛来?”

温慈音吓了一跳,摇头道:“就是来看师姐。”

“你与我没熟到可互相探看的地步。”曲陵南不耐地打断她,“直接说来意!再罗嗦我揍你!”

温慈音瞪大眼,马上道:“文始真君放心不下师姐,命我来与你说说话。”

曲陵南微微一愣,心中忽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酸楚,她当然晓得此间禁制乃师傅所下,温慈音能进来,定然是得了孚琛的首肯。

只是做什么要个陌生的女弟子来传话,他自己为何不来?

曲陵南忽而有些想叹气,就如一人独自攀爬高峰,原以为山上景色独好,却怎么爬也望不到顶那般。她低头默默啃了口灵果,哑声道:“坐,说。”

她率先盘腿席地而坐,温慈音迟疑了片刻,也坐下。

“师姐,还未恭喜你。”温慈音憨憨地笑道,“我当日头一回见到你,便觉得你如仙子一般出尘美丽,想这般人物,若要双修,可得什么人才配得上,没想到竟是太一圣君,真是太好了……”

曲陵南冷冷瞥过去,温慈音下面的话不得不咽下。

“好在哪?”曲陵南忽而问。

“太一圣君乃当世最强的大能高人,师姐往后跟着他,得他指点,修为定会一日千里……”

“还有呢?”

温慈音呐呐地道:“禹余城与琼华有这桩喜事,往后定会愈加亲近,旁的不说,若琼华弟子与禹余城弟子能时常互通有无,两派必然助益不少。长此以往,我琼华定会经久不衰,人才辈出……”

曲陵南忽而问:“这些跟你有关?”

温慈音一愣。

曲陵南撇过头不看她,目视远方,轻声问:“你为何上琼华?为何来修仙?”

她问出这句,并不是真想从温慈音那得到答案,只是微微叹息,仿佛见到那个幼年的自己,独自打猎,独自应对一切艰难困苦,突然之间有一日遇上一个神仙样的男子。那男子初初对她并不算好,可却仍愿意在那一片冰洞中照拂她,还收她为徒,给她吃饱饭,让她有新衣裳穿,有危险将她护在身后,嘴里说得再嫌弃,可她被人打伤,他出了关便上门去寻对方晦气。

这么多年来,他们相处得越来越融洽,融洽到曲陵南几乎要忘了他们只是师徒,她拜他为师,只是为了修仙。

可什么是修仙?难不成所谓修仙,就是为了这点修为层次,金丹之上有元婴,元婴之上有化神,地仙要修成上仙,上仙要修成大罗金仙,可大罗金仙呢?又要修成什么?

无穷无尽的大道,千谋百计,奔驰一生,为那摸不着碰不到,饥不能果腹,寒不能蔽体的“修仙”二字,她的师傅,要她去与另一位陌生男子双修。

对着上古凶兽,他尚且可将自己护在身后,可对上修为比自己高深的大能修士,他却以自愧不如的姿势,将自己推了出去。

可是世间原该千姿百态,原该有千万条不同的路,何必那么认准人人说的通衢大道便一定会适合自己行走?

曲陵南猛地站了起来,温慈音紧张地跟着站起,问:“师姐你去哪?师姐,我这还有许多修行上的疑惑想请教一二呢。”

曲陵南疑惑地眯眯眼,随即眼珠子一转,道:“温师妹,你鬓发乱了。”

“啊?”温慈音忙摸了摸自己的发髻。

“我这有镜子,你一照便知。”曲陵南从怀中摸出那个“陵南妙镜”,递了过去。

温慈音将信将疑接过镜子,一接触那镜面,不出片刻,便目光呆滞,牢牢钉在原地。

“清河,给我问问,这小娘们到底来干嘛?”曲陵南道。

清河自镜中现身,叹了口气道:“主人,你还是莫要问吧。”

曲陵南皱眉道:“甭废话。”

清河只得于幻阵中施法,不一会,便听温慈音呆呆地道:“文始真君命我来此缠住师姐问东问西。”

“为何要缠住我?”

“怕师姐莽撞起来,去主峰冲撞了禹余城的来宾。”

曲陵南眼睛一眯,问:“禹余城的人,今日来干嘛’?”

“禹余城城主亲临,送了好些东西过来,与掌教真君商议太一圣君与师姐的双修大典正日,文始真君亦要作陪。”

曲陵南还有些懵懂,清河无奈地解释道:“便如凡尘俗世,男方到女方家三媒六聘,互换庚帖,修行界虽无明文规定需如此,然禹余城城主做出来,是显示太一圣君与禹余城对与你双修大事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