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元婴成

青玄记 吴沉水 5617 字 2022-08-31

十六元婴成

好好一座山清水秀,叠翠峻奇的浮罗峰,此刻千疮百孔,树倒屋塌,峰顶巨石被整块劈下,直直插入地面,砸开深深裂缝。

遍地碎石,满目苍夷。

曲陵南认出那边被巨石压倒一半的屋子,正是她初初至琼华派小憩之所。

那时候,小小的女孩儿一睁眼便是万仞高峰,她还以为自己不知不觉成了仙。

彼时师傅说什么来着?

他伸手打了一下她的头,笑骂,小丫头看呆了?

这便是琼华派了。

曲陵南从毕璩怀里挣扎起来,毕璩怕她掉下飞剑,只得御剑下行,停到地上。

曲陵南颤巍巍地踏出两步,茫然四顾,忽而提气勉力强行,浑然不顾自己受伤颇重。

她哇的一声又吐出一口血,随即浑不在意,伸出袖子擦擦嘴角,跌跌撞撞摸到巨石那,双手徒劳想去推,却哪里推得动分毫。

耳边听得一声叹息,一股柔和之力将她弹开,曲陵南呆呆转头,却见毕璩目露怜悯地看着她,伸手将一颗红色丸药递到她嘴边,左手一掰她的下颌,右手一拍,那丸药顺着嘴咕噜噜落入肚子里。

“莫要乱动灵力,且坐下调息才是。”

“可我师傅还被压在大石头底下呢,我得救他去。”

曲陵南愣愣地答。

“一切有掌教做主,放心,文始真人不会有事。”

“怎么不会有事?

人压在石头下会闷死,我得救他,我就这一个师傅,我得救他……”曲陵南木着脸,挣扎着站起来,跌跌撞撞摸回那块巨石,又开始费劲而徒劳地伸手去推。

只是她此刻灵力全无,浑身经脉损伤过重,便是此刻拼着一股劲,对此巨石也如蜉蝣撼树、无法可想。

曲陵南推着推着,忽而眼中一酸,一滴一滴的眼泪沉默地砸在手背上,活了这么大,她总以为纵有天大的麻烦,拼了便是,可小女孩从没如今日这般体悟到,世间有些事超出自己能力太多,她根本就掌握不住,控制不了。

师傅就在下面,也许他伤了腿,也许他被砸晕了动弹不得,也许他就剩一口气吊着等人援助,她贴近石头,仿佛就能听见师傅微弱的呼吸声。

可是她救不了人,以往曲陵南若做不到一件事,尽力便算了,也从不强求。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生平头一遭怨怒自己为何力量如此薄弱,往日练功为何不更尽心些,为何不变得更强些?

强到可以挥袖间移山倒海,那该多好?

小姑娘抬起头,她的头顶四方,皆有来自外门四方御剑或御器而来的修士。

这些人个个都比她本领高强,个个都比她有法子,有脑子,可他们都只肯袖手旁观;他们每一个都神情矜持高贵,可同时也冷漠入骨。

小姑娘低下头,用手背擦擦眼泪,大喝一声,双掌拍出两朵微弱的火苗,嗤的一声落入石壁,连个火花都打不起。

她还待再试,忽而间,边上多了一个人,朗声说:“师妹让开。”

曲陵南抬头,却见毕璩慢吞吞自袖中掏出细长洁白的一根骨尺,正是昔日拿来教训过她的主峰掌教戒髌。

毕璩双手一抹,那戒髌便由小变大,足足伸长到丈余,毕璩左手捏诀,右手一扬,那戒髌自飞高空,他大喝一声:“让开!”

曲陵南慌忙一避,只听噼啪一声巨响,戒髌宛若利刃,刺入巨石中部,毕璩微微一眯眼,提起灵气,用力一拖一拽,那戒髌奋力往上钻,所过之处,碎石横飞,火星四溅,竟硬生生将巨石自半空中戳穿绞碎了一小块。

毕璩还待再循此法继续绞碎巨石,却听半空中有人喝道:“毕师兄,此法虽妙,然耗时过多,不若让我一试?”

毕璩抬起头,却见半空中一艘彩船飘来,船头站着好几个少男少女,皆着蓝衣,尽是本次参加比试的琼华练气期小弟子。

毕璩尚未回话,那些年轻人已纷纷跃下彩船,有一少年当先祭出长鞭,噼里啪啦上前几鞭子抽了几下,可他功力太浅,只在表面留下浅浅鞭痕。

众少年哄笑之下,那人面红耳赤道:“尔等笑甚?

众目睽睽之下,我琼华弟子若连同门有难都袖手旁观,传出去看被笑话的是谁?”

他这一嗓子虽稚嫩,却宛若炸开了锅。

不一会,少年们争先恐后,拿出吃奶力气施法的施法,搬石头的搬石头,就连娇滴滴的女弟子们都上前助一臂之力。

众人忙乱之际,直将曲陵南挤到一旁,有人递过来一块绣花帕子,曲陵南抬头一瞧,原来是那名叫陆棠的少女。

陆棠见她不接,不耐地将帕子朝她怀里一扔道:“擦擦,脸上脏死了。”

曲陵南接过,胡乱地擦擦脸,陆棠在一旁嫌弃地啧了一声,瞧不下去,过来抢过那帕子,亲自替她动手抹脸。

便是曲陵南的娘亲也极少替她做这等事,小姑娘刹那间只觉背脊僵硬,手脚都不知道放哪好。

陆棠一边擦一边数落她:“你呀,莫东想西想自寻烦恼了。

这里咱们多少长辈,多少同门弟子,哪犯得着那么笨自己推石头?

你是嫌伤的不够重是怎么着?”

“师傅在下边……”曲陵南呐呐的道。

“呸,我瞧就没在。”

陆棠眼珠子一转,低声道,“你没见长辈们都不动手么?

文始真人是谁?

那是掌教师尊嫡传弟子,真要埋那下边,掌教师尊早施展神通大法将他弄出来了。”

曲陵南的脑子宛若年久失修的水车,这时才咕噜咕噜艰涩地转起来。

她瞪大眼睛,问:“真的?”

陆棠点头道:“八成没假。”

曲陵南眼睛发亮,颤抖着手一把抓住她问:“那我师傅在哪?”

陆棠一把将她的手拉下来,白了一眼道:“我哪晓得?

我只晓得掌教师尊亲自护法,浮罗峰塌掉那一瞬间,掌教师尊若连个人都弄出出来,那也枉称涵虚真君了……”

曲陵南点点头,她满心都是师傅被救了的欣喜,高兴得不知怎么是好,脚下一软,适才强撑的劲头一过,便一个踉跄摔到地上。

陆棠忙一把托住她,着急道:“嗳你这是怎么啦?

来人啊,陵南伤势过重撑不住了,来人啊。”

毕璩正要上前,却当前飘过来一个蒲团硬生生将他挤开。

云埔童子坐在蒲团上回头从他哼了一声,做了个鬼脸,随即飘到曲陵南跟前,一把将人拽到蒲团上。

那蒲团缩小变大全由云埔高兴,此刻即变成一小床大小,曲陵南被打横放着,又飘了起来。

“等等……”曲陵南一把揪住云埔的道袍下摆,吃力地道,“我,我师傅呢?”

“你闭上眼好好调息,我就保证你醒来时能见着孚琛那小子。”

云埔不耐地一把遮住她的眼睛,“行了行了,他没死,放心吧。”

“我就晓得是这样。”

曲陵南眉开眼笑,喃喃地低声道,“我就晓得非这样不可。”

“呸,说得你好像未卜先知,那适才谁急得哭鼻子来着?”

曲陵南嘿嘿低笑,又咳出一口血,云埔不敢逗她了,出手如风,点了她身上数处关窍,叹了口气道:“睡吧,醒了能见着你师傅。”

“真的?”

“嗯。”

曲陵南放心地闭上眼,忽而睁开道:“下,下面还有搬石头那些师兄弟们……”

“让他们玩呗,”云埔童子不甚在意地挥挥手道,“年轻人精力太旺盛,不让他们干点活,他们就得给你惹祸。”

“可是……”

“这是好事。”

云埔童子难得正儿八经道,“同门之谊最难得,一块干活多了,他们往后就能少干点自相残杀的事。”

“啥意思?”

“啥意思没有,睡吧。”

云埔一挥道袍,一股甜香袭来,曲陵南只觉头昏眼花,立即陷入黑暗中。

她不晓得这一觉睡了多久,只知道梦中有不少次被撬开嘴唇,塞入丹药,或有人往她经脉中注入灵力,然丹田处空如漏斗,无论灌入多少东西,都如泥牛沉海,无影无踪。

那股与生俱来的神奇之气息,也宛若消逝了一般无声无息,任由梦中的曲陵南怎么催动,都没有一丝一毫的行迹露出。

曲陵南并不太在意,在她看来,这玩意来去不由己愿,很是麻烦。

且发作时宛若变成另一个人,暴戾嗜血,毫不留情,不是什么好东西。

没有就没有吧,她以前身体里没这股力量,不也照样打猎摸鱼,啥都没耽搁下么?

她这样一想,心境便平和无波,四肢百骸宛若泡入温水般舒适到不可言状。

在一片安宁之间,她忽而涌上一个念头,师傅可还安好?

这一念头一动便不可收拾,那股温水迅速退散,经脉中伤痛再度袭来。

曲陵南皱起眉头,闷哼一声,睁开眼睛。

她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屋舍之中,而对面床那盘腿端坐着一个红发红眉的怪人,那怪人垂头低眉,一动不动,虽瞧不见五官,可就这么看起来,却有说不出的好看。

曲陵南使劲眨眨眼,忽而大叫一声,不顾浑身疼痛,跳起来扑了过去,一把抱住怪人的胳膊喊:“师傅,师傅你怎的变成这般模样?”

她使劲拽了红发孚琛数下,又摇了他十来下,可孚琛却仍然一动不动,曲陵南害怕了,她试探着伸出手凑近师傅的鼻端,却分明有微弱的呼气,曲陵南松了口气,抱着师傅的胳膊挨着他坐着,瞧着他变成通红的毛发,有些好笑,却不知为何,觉得满心酸楚。

她支起身子,伸长手,努力摸了摸孚琛的头,认真道:“师傅,你活着就好了,真的,变成啥都没关系,活着就好了。”

活着,没被闪电拦腰劈成两截,没被山崩吞噬无影,看得见,摸得到,就够了。

曲陵南即得见师傅,心中一块大石便落了地,至于师傅怎的变成这般怪样?

一夜之间,他为何满头乌发变红?

发生了何事令他有如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此时皆不在曲陵南的考虑范围内。

她满心想的是师傅回来了,活着回来了,这样便已足够令人欢喜。

如此过了三四日,孚琛未见醒转,曲陵南却一日不如一日,境况大大不妙起来。

她心中憋着的那股劲自见到孚琛那一刻便彻底松懈,身体此番经受的伤痛苦楚便一样样回报上来。

曲陵南为忍痛,不得不动用灵力,可一运灵力,丹田内便疼如刀绞,那睡梦中好不容易勉强修补过的裂纹再度崩开,气血翻涌之际,曲陵南捂住胸口,拼命忍着不将逼上喉咙口的这股腥甜之气压下。

然曲陵南到底还是托大了。

禹余城不传秘笈“风驰剑诀”何等厉害,便是云晓梦只学了一点点皮毛,也足够令一个练气期弟子大吃苦头。

而她受伤之后,体内灵力又被那股古怪气息强引,比试场上大显神威,虽赢了面子,但却也实打实伤了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