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死不相见

我在当天晚上主动睡了客房。

我抱着枕头默默离开主卧的时候,顾衍之看了看我。他大概是看出我有一堆准备好的言辞等着反驳他的话,所以他最后也只是看了看我,一句话没有说。我早早地躺在客房的床上,关了灯辗转反侧。揣测着顾衍之此刻在隔壁房间可能在想些什么。他是否也在辗转反侧。或者已经在不动声色中开始讨厌我。

顾衍之讨厌一个人的时候,整个人都会变得很冷漠。可以从眼神中就读出他的心不在焉。如果是被冒犯得太厉害,还会在不动声色之中施以警戒。这些都是我经长期观察得出的结果。他一向都把情绪掩饰得很深,不加以挖掘,很难揣测得到。世故早熟如叶寻寻,有时也会给顾衍之似笑非笑的表情弄得晕头转向。

我想,如果顾衍之像刚才我对待他那样对待我,大概我能当场就哭出来。然而顾衍之终究不是我。说不定他可以像解决公事上任何一件挫折一样解决这件事,过了今天,也许他会离婚离得干脆利落也说不定。

我一面这样想,一面又不停否定。如此心情矛盾。直到鄢玉的电话打进来询问状况。我回答得有气无力:“就是像之前说的那样。”

“今晚骨头疼了么。”

“没有。”

“那心口疼了么。”

“……”

“需要我安慰一下你么?”

我忽然有些不太好的预感:“你……还会安慰人?”

“因为感情而心疼这种事,以疼止疼一下就可以了么。”鄢玉漫不经心开口,“想一想你接下来会因肿瘤压迫而遭遇的局部肿胀,局部剧痛,以及剧痛导致的失眠,烦躁,以及肿瘤消耗导致的贫血,消瘦,到最后你会疼得没有人形,形销骨立像鬼一样,那个时候你也就没什么心情去理会什么心疼了,不是么?要不我给你看看骨癌晚期患者的照片?我这里有截肢病人的局部照片,保管你现在看了之后精神抖擞,一晚上都沉浸在噩梦中,不会再想起顾衍之的一丁点事。”

“……”

我突然有点理解叶寻寻为什么要跟鄢玉分手了。浑身都不由自主地抖了抖,然后面无表情回答道:“谢谢你啊,我不需要。”

次日,我和李相南在商场的餐馆中碰面。

相较于鄢玉的不解风情,李相南的话就显得要温和许多。不过也仅仅是相对罢了。这种事情任何人的安慰都是隔靴搔痒,起不到什么效果。毕竟道理人人都懂,被人劝一次,反倒更痛一层。李相南苦口婆心劝我半晌,最后大概终于觉得我无动于衷的表情看不下去,唯有咬牙放弃。他沉吟一会儿,又转而劝我别的方面:“为什么你就不肯接受治疗呢?就算是癌症晚期,可那也有时间长短的问题啊。我一个叔叔就是个积极例子。说不定你接受治疗了就会出现奇迹,再活上一年两年甚至许多年也是有可能的。你现在这样是癌症病人最忌讳的……”

我低头翻了翻手背,慢吞吞打断他的话:“哎,突然觉得这里有点吵。要不我还是回家好了。”

说完就要起身,李相南立刻闭嘴。带着一点谴责和不甘心地瞪着我。我重新坐下来,叼着吸管看窗外。有澄澈天空,有云舒云卷。有干净街道。有慢慢走过的老人和小孩。有缓缓滑过的白色车辆。空气里有阳光活泼跳动。过了一会儿,我转过脸,有点语重心长地跟他说:“活着挺好的。李相南。将来我墓碑上需要刻字的时候,你就把这五个字当我的墓志铭刻上去。你千万要记得啊。”

李相南认真说:“你能别说这种瘆人的……”

他的话说到后面蓦然停住,望着我的身后静了静,然后立刻又是一脸的若无其事。却终究没能完全掩饰住。我正要跟着回头,被李相南一把扣住手腕。我垂眼看了看,他已经凑近我耳边:“别回头。顾衍之在后面。”

其实已经不需要他来解释。面前的落地窗已经映出我身后的景象。我只微微抬了眼,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修长挺拔,只距离我两张圆桌之远。身后聚着四五个正装模样的人,其中一位正是我曾经在顾氏大楼见过的高层主管。

顾衍之突兀地停在那里,剩下的人正有些面面相觑。我不知道这里原来也属于顾衍之的管理范畴。若是知道,我一定远远避开。

落地窗高大明亮,完整地映出顾衍之的眉眼。他的视线正落在我和李相南的身上。嘴角微微抿起,神色是我从未见过的冷峻模样。

周围像是都没有了声音。我在落地窗中看着他,想象着他下一步可能有的动作。也许他会上前质问,也许只是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也有可能是将这里的主管叫来,袖手旁观看着我们被请出门外。可是实际上我等了片刻,顾衍之什么都没有做。他站在那里,像是根本忘记了要做的事,只是一言不发地看过来。

我觉得我浑身都动弹不了。

李相南凑在我脸边不足十公分的地方,低声问:“需要我吻你么?”说完又立刻补充,“只是借位。”

我低下头,努力做出平静姿态。一面说:“你敢。”

李相南瘪着嘴看我。我说:“把你的手拿开。”

“顾衍之还在这里。”

“就是因为他在这里。”我垂着眼,说,“把你的手拿开。”

李相南委屈开口:“我又不是故意要吃你豆腐的。只不过你的目的差一点就要达到,难道现在你要功亏一篑吗?”

我说:“把你的手拿开。”

他偏过眼仔细看了看我。大概是觉得我的样子实在有些平淡,停顿了一下,还是拿开。我看到落地窗上顾衍之的身影往前迈了一步。又停顿住。我和他的距离已经这样近,近到我甚至可以看清楚他今天戴的衬衫袖扣。淡金色,正方形。恰是我在去年七夕时买下来送给他的那一对。

那一次他收到礼物,有点惊讶,微微挑起眉尾看过来。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给他送礼物,前前后后暗暗准备了很久。本来是想亲手做一件东西,比如陶土或者围巾之类,然而最终证明难度略大,又不易隐瞒,只有作罢。最后挑来挑去选中一对袖扣,买下来后又觉得他可能不会喜欢,怀着这样忐忑的心情一直到七夕当天。晚上我终于将礼物递出去时心情其实很紧张,可是我的表情将我的心情掩饰得很好,仿佛很随意的模样跟他讲:“只是一个小玩意儿。你要是喜欢的话当然最好啊,你要是不喜欢的话……”

他说:“不喜欢的话会怎样?”

我轻飘飘地说:“不喜欢的话我就不送了呀。”说完就跳起来要把袖扣从他手心抠走,被顾衍之一把抱起腰身压进沙发上,接下来就是勾住下巴一通深吻,一直到喘不过气的程度。我揪住他的衣襟大口呼吸,听到他说:“你这样的惊喜以后还可以多一点。”

我仰脸看他舒展开的五官。眉眼含有影绰笑意,只这样看一看就让人觉得心里发软。我很想直接告诉他我真的很喜欢他。然而话到嘴边还是换了个方式:“你看,我买礼物其实是很认真的啊,钱也是我自己打工赚到的。你现在知道了这个,有没有觉得更感动了一点呢?”

我被他紧紧抱住,可以感受到他胸腔的温度。感觉到他不断亲吻我的脸,像是要融化一般。然后听到他柔声开口:“我想这样。可是早就已经满了,再多不了了,要怎么办呢?”

……

我眨了眨眼,努力想把眼眶渗出来的酸意消化掉。

面前落地窗中映出的修长身影沉吟片刻,终于还是朝着我的方向走了过来。我浑身绷紧,猛然抬眼,在落地窗中正对上他的视线。顾衍之的脚步顿了顿。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深沉看不见底,将所有情绪都掩住。我和他对视半晌,慢慢摸索到桌子上李相南的手,后者立刻会意,很快反手握住。又模样关切地安慰了两句。我看到顾衍之的视线落在手上半晌。突然他别开视线,转过身,脚下不停大步离开。

他的身影在落地窗上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小。直至背影拐过转台,再也不见。身后的随从不明所以,隔了片刻才慌忙跟上去。我捂住眼仰起头,想让眼泪统统倒退回去,脸颊却触到无名指上的一点硬意,那是我在二十岁生日那天,顾衍之在卧室美人榻边,套在我手上的戒指。指环里面刻有名字,指环外面钻石镶嵌,只稍稍一动,便璀璨得光芒耀眼。相同款式的一枚戒指套在顾衍之的无名指上,我曾经不止一次在看到女子同顾衍之搭讪时,上前一步跟他十指相扣,然后理直气壮地举起来宣布主权。

我们曾经幸福成这样。我们的回忆都这么好。

李相南在一旁看看我,突然有些着慌,手忙脚乱地要找纸巾给我擦脸,一面说:“哎你别哭别哭,你别哭啊。”

我强自镇定,居高临下地看他一眼:“我当然不会哭。现在就哭了,以后怎么办?”

“……”他哑然地看看我,然后有点小心地指着我的眼眶,“可是,你现在已经哭了啊。你都没有察觉到吗?”

我伸手去摸,果然摸到满脸的水泽。顿时有些恼羞成怒,双手捂住脸。却无论如何都压制不住。眼前渐渐变得模糊,李相南默默递来纸巾,我一把抓过来胡乱擦了擦脸颊。手腕却突然被他握住,然后强行翻开手心。我要抽回来,发现自己的手心上满是指甲掐出的痕迹,有两处还隐隐渗出血来。李相南拿纸巾按住,抬头看我:“疼不疼?”

其实根本觉不到有什么疼痛。大概鄢玉所谓的以疼止疼真的有道理。心脏的位置正一阵一阵抽紧,手心上这点相比起来就根本算不得什么。与此同时我的眼泪也像山洪一样爆发,声音更是难以维持平稳:“哎,李相南,你说这次顾衍之是不是终于讨厌我了?”

当天晚上我没有再回去顾宅,而是住在酒店里。鄢玉打来电话的时候,我的情绪刚刚有所平复。这次他难得没有发挥毒辣舌尖功能,还算温和地开口:“就算你拒绝治疗,总得需要一点儿止疼片吧?”

我心不在焉地回答:“您不是说以疼止疼么,我觉得挺管用的。止疼片暂时用不着,让您费心了啊。您还有事吗?没事我挂了。”

鄢玉沉默了一下,怒声道:“杜绾,是你跟我要求做心理控制的吧!现在你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在怀疑我的医术吗!你敢给我点个头试试!”

“实话讲我是有些怀疑你的医术了鄢医生。”我抹了一把脸,终于决定实话实说,“你究竟有没有做成功啊?顾衍之现在看起来根本不相信我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啊你告诉我试试!”

鄢玉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五倍:“你以为一个大活人是木偶吗!心理控制的过程本来就很像过敏反应!把本来不是自身的观念强行快速灌输进去,稍微不慎就会功亏一篑!更何况顾衍之那种人本来心志坚定,我费了多大力气才成现在这样你知不知道!心理控制本身就是一个消灭跟反消灭的过程!一个人随着时间才能消化这些观念你懂不懂!等他真到放弃你了,有你哭的时候!”

“……”

“我真是受够了你们这些不懂医术还装懂的人!要不是看在你是癌症病人的份上我真懒得理你你知不知道!别以为你是病人你就有特权!给我道歉!我要求你立刻给我道歉!”

“……”我立刻诚恳地说,“对不起。我错了。您别生气。”

“我本来还考虑要不要告诉你,现在看我可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鄢玉阴阳怪气余怒未消,“你不是觉得顾衍之根本就没被影响么,很好。很好!再过几个月,你要是没在媒体上看见顾衍之跟叶矜在一起的消息,我鄢玉跟着你姓杜!我去派出所改名杜玉你信不信!”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鄢玉停了停,语气慢慢平静下来,“顾衍之到底也算是我半个发小,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在你俩离婚之后单身一辈子。叶矜既然已经喜欢他喜欢了这么多年都不结婚,我干脆把你跟顾衍之拆开的同时,再顺便把他俩凑成堆,总比顾衍之一个人孤独终老要好。”

我张了张口,半晌找不到自己的声音。鄢玉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杜绾,你不要怨恨我。我还是有点良心的,毕竟我得给活人打算。当然,刚才我其实也是气话,并不一定就保证叶矜跟顾衍之以后在一起。这是心理跟感情,不是中药和西药。我只是试着劝说顾衍之这样去做一做,他究竟听不听,我并没有什么把握。”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那上面淤青未消,下午的时候被李相南强行贴了两片创可贴。隔了良久,我对着电话缓慢地哦了一声。轻声回答:“那也很好啊。”

挂断电话后不知发呆了多久。再抬起头时看见对面的穿衣镜中映出的自己,眼圈明显泛着红,脸上也隐隐有些浮肿。并且嘴角下沉,明显是情绪低落到极点的模样。再次觉得今天不回顾宅的决定是正确的。正打算去洗一洗脸,房间门板忽然被人轻轻敲了两下。我抬起头,下一刻听到顾衍之的平静声音:“绾绾。”

我浑身陡然僵硬。听到他又开口:“开一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我们谈一谈。”

我赤着脚走过去。在门边站定一会儿。努力语气镇定地问他:“你想谈什么呢?”

他在外面沉默片刻。再开口时,低沉轻缓,带有再熟悉不过的温柔声线:“不管怎样,我们和好,好不好?”

我捂住嘴,要拼命忍住才没有哭出声音来。

是我把他逼成这样。我以前还跟叶寻寻认真讲,如果你和鄢玉真心喜欢,就不要互揣摩,揣摩到身心俱疲还什么都不说。这简直就是相互折磨。我才不会忍心看到我喜欢的那个人因为我的蓄意而受到伤害。

我那时说得信誓旦旦。可现在我所说的话做的事要比叶寻寻曾经做的残忍百倍。我让顾衍之说出这样的话。他一直都是不动声色,骄傲矜贵的样子,没有什么人奈何过他半分颜色。现今我却让他说出这样的话。

我自己都开始讨厌自己。

我贴近门边,从猫眼往外看。顾衍之站在外面,手里提着一只小小的纸盒。我看清楚纸盒外围的花体标记,那是新街路口一家餐厅做的甜点。小时候有段时间我基本是一天一块,直到因为蛀牙而作罢。后来仍然时不时被顾衍之带回家里一两块,问他时他只轻描淡写说是顺路。后来我才从叶寻寻那里知道那家餐厅其实不准外带,只是因为顾衍之才得到额外特权。

被顾衍之喜欢的人可以得到太多好处。这样的好处只不过是其中的一点点罢了。

我渐渐觉得站不住。沿着门板慢慢滑下去。觉得心脏尖锐发疼,紧紧捂住。外面沉默了片刻,一时间静寂得没有声音,我恍惚还以为是顾衍之走了,却听到他唤了一声我的名字。

“鄢玉告诉我,你喜欢上了别人。”他的声音低低地,有点慢,是一字一句说出来,“半年前你去a城实习,这一次又去,他说他两次都见到你跟李相南在一起。他没有说过谎话,可是这一次我不能相信。”

我紧紧咬住自己的袖子。眼泪扑簌簌落下,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我看着你在我身边一点点长大,我更相信我自己的眼睛跟直觉。你一直善良专心,不可能轻易为了所谓的新鲜感轻易跟我离婚。你在十五岁的时候跟我说你喜欢我,你说过一生都会对我很好。我知道你当时不仅仅是随口一说。去a城之前商定过要回来试婚纱,还有蜜月选择在哪座小岛上度假,这些你统统都答应得很好。我没有办法告诉自己,你在这短短几天里突然就能变了心。我不能相信。

“纵向的岁月我没有办法填补,可是李相南不会比我更了解你。他不可能知道你的手指分寸和脚掌宽度,他也不可能知道你身上的胎记在哪里。他和你在一起的时间远远比不上我们的时间。他也不可能比我更明白你习惯息事宁人的心理,还有嘴硬其实是在撒娇的目的。你什么时候想独处,什么时候想人陪,什么时候会害怕,什么时候会恼怒,他统统不会比我更清楚。我宁愿相信你是有秘密不肯告诉我。可是有任何的困难你来找我,都不会是一件丢脸的事。绾绾,你可以对我哭,对我吵,以及任何程度的肆意胡闹,我都有足够的把握和耐心陪着你一起变老。只唯独不可以像现在这么对待我。我们和好,好不好?”

我终于忍不住,站起来一把打开门。

眼前泪水模糊。顾衍之等在那里,浅色衣衫,一贯的优雅从容。可是往日他的眼睛里没有隐忍成这样,让人只看一眼就觉得再难受不过。突然想起十几年前我第一次见他,那时他那么沉静悠闲,不紧不缓,连指尖都很好看,礼仪举止和山中的人们全不相同。那时他的一把声线就像是山中徐徐而过的春风,温柔得让人迷恋。

我一度以为这是上天给予的缘分。如今却发现过早地下了定论。我们有足够的机缘,却没有一直的好运气。

我想现在我的模样必定是一塌糊涂。可我又完全不知道该讲些什么,顾衍之的话滴水不漏,我那些理由脆弱的根本无从反驳。还没有想完,已经被他一把抓住手臂拖过去,抵在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