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自欺欺人

如今再回首,在我十三岁至十八岁的五年间,那场青涩而又幼小的所谓暗恋,那些所有那些自以为是的喜欢,也许的确可以称得上感情清白纯净,却同时也许并不能称得上是最真诚的喜欢。

那时候所谓的喜欢,也许只是一场依赖。只是在我的世界里,在一个恰好的时间,堪堪出现了一个恰好的人。他有一张我见过的所有人里最好看的面庞,他的眼睛深邃,睫毛深长,他对待我的态度,教过我的东西,领我见识这世界的流光溢彩,他为我做过的一切,都温柔,新鲜,而滴水不漏,超过其他人所有。

我只是想霸占这样一种感觉。不想被其他人分割掠夺。却不曾多加考虑过,真正的喜欢,需要相互付出。

十八岁之前的我,不曾想过这许多。直至十八岁之后成年,才慢慢有所察觉。曾经那些不成熟的暗恋,其实说到底,与一个渴望控制与独立的青春期小孩,和一个大人之间产生的那些别扭与纠结,也没有太大的分别。

只是那些初中高中时候的年纪,根本产生不了这样复杂的想法。我固执地认为自己喜欢顾衍之,并且认为是超过所有人那样的喜欢。觉得自己的感情就像蠢蠢欲动的火山岩浆,时刻都有可能失控,稍一不留神就要喷薄而出。

可与此同时矛盾的是,我又不敢告诉顾衍之,我心里的秘密。

我将这个秘密在光阴交错中密不透风地守住多年,这期间只若无其事地做着一件事,努力学习。

我的成绩因此有了长足进步,按照叶寻寻的形容词,我不停跳级的姿态堪称华丽。从十三岁五年级期末考试的吊车尾,到后来的中游,上游,以至于直接跳级到初中一年级,然后是参加中考,最后在十五岁就读高中一年级。这样的速度,连老师都觉得是个奇迹。而我想说,我的成绩可以快速发展到这步光景,一半归功于顾衍之的补课,另一半则只归功于顾衍之的美色。

顾衍之无意中提供的补课的借口,被我利用得淋漓尽致。语数外样样没有落下,但凡上课以及作业中不会的题目,全都跑去请教顾衍之。这样就导致顾衍之身边经常穿插有我这样一个移动背景。以及顾衍之在顾宅和办公室他的书桌旁各添置了一张小书桌,单独放置我的课本和练习册。每天他去公司,或者在书房读书的时候,我总是会抱着练习册蹭过去,假装聚精会神地做数学题。

我这样刻苦,有一天连语文老师也发觉。一次家长会上夸奖我,说没有见过一个孩子这样喜欢学习。我站在顾衍之身边,攥着他两根手指,本来就听得心虚,跟我一起跳级到初中部的叶寻寻正好跟在叶家父母身后经过,又冲我特别不以为然地撇了一下嘴,让我终于负荷不住,一下子把头低了下去。

语文老师在一边笑着打趣:“杜绾还不好意思了。”

我抬起头来,说:“老师,你听说过一首诗没有。中间有句是什么红衣佳人白衣友,朝与同歌暮同酒之类的。”

语文老师说:“没有。怎么了?”

我扬起脸问顾衍之:“你呢,你听说过吗?”

他说没有,又笑微微地看着我:“所以?”

“啊,也没有什么。”我轻描淡写着说,“就是我跟叶寻寻打了个赌而已。她说这首诗流传得特别普遍,老师跟你一定都听说过。我说那可不一定。结果你们看,我就赢了啊。”

打赌实在是再好用不过的借口。即使是不擅长说谎的人,练习一两次,也能表演得臻于成熟。我被叶寻寻蒙骗过两次后,便开始拿相同的方法蒙骗别人。

那首诗其实很长,我并没有全部记得。叶寻寻最不耐烦的就是背诗,自然更不记得。所以我们之间根本没有打赌过。叶寻寻甚至不知道我还这样随手利用她过。而我在语文老师面前之所以念出这莫名其妙的两句诗,也不过是因为紧跟其后的那两句说不出口罢了——

红衣佳人白衣友,朝与同歌暮同酒。世人谓我恋长安,其实只恋长安某。

这样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恰如我这样的努力学习,哪里是我真的喜欢学习,不过只是想离顾衍之更近一点罢了。

有关于跳级的事,我曾经在十八岁还剩下一个尾巴的时候,打电话给时在国外出差的顾衍之。我在电话里告诉他,我打算跳过高中三年级的上半学期,直接跟着下学期的学生一起参加中考。

顾衍之沉默了一会儿:“绾绾。”

“什么?”

“这是你突然下的决定,还是深思熟虑过的?”

我说:“我都想好了。”

“昨天我在t城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样大的事,我们应该当面谈。”

“……”

我总不可以说,我没有勇气,我不敢。

只好找借口:“我觉得这不是很大的事。”

他在那边沉默良久,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平淡:“你这样着急跳级的原因是什么?”

我的心口不可抑制地一跳。

隔着电话,我仿佛都可以看到他说这话时的神情。

顾衍之的眼睛墨黑,注视着人的时候总是温凉深静。语气总是温和,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意味。像这样一种平淡语气,并不常见。却每每总是很慑人。我跟他相处这样久,也只见过两次。皆是在顾氏大楼,顾衍之在会议室中主持会议的时候。我本不该进去,两次却都被他的秘书往手里塞了只茶杯给推进去。第一次一进去就见顾衍之坐在主席位置,脸上不见笑容,也是这样极度平淡的语气:“我什么时候给过你们这样随意罢免的权利?”

在那之前,我从未听过顾衍之用这样的语气讲话。座下的人皆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喘一下。我的手心一抖,有点烫的红茶便洒在手背上。

我一手拿着水杯,一手尴尬停在半空,不抬头也能感受到众人齐刷刷扫过来的眼神。不知道下一步怎样做才合适。很快有熟悉的声音响起来:“绾绾,过来。”

我抬起头,顾衍之的面容已经恢复平静,朝着我遥遥伸出手:“过来。”

我迟疑了一下,慢慢走过去,疑似听到有人长长呼出一口气。把水杯放在顾衍之面前,小声说:“你的秘书让我把水端给你。”

顾衍之握着我的手腕,用手帕把我手指上的水一根根擦干净。一面问:“她还说什么了?”

所有人都静默看着这里,顾衍之慢条斯理地这样做,让我觉得后背快要被众人目光戳穿。挺了挺脊背:“……没说什么啊。我能出去了吗?”

他抄着手,显出一点似笑非笑的意味来:“难道她没叫你一句小祖宗,让你顺便在这里说几句好听的,才方便救人救到底的么?”

“……”

叶寻寻曾经就鄢玉顾衍之楚煜江燕南几人的强势与弱势对我进行过深度剖析。其中指出,在他们这群人里,顾衍之是最不容易被蒙骗住的人。这主要的原因是在于他从小就是他们这圈人里最会蒙骗别人的人。正所谓佛看人皆慈悲,魔看人就都邪恶,顾衍之旁观其他人耍手段的时候,大抵心里都在揣着悠悠一种这都是我玩剩下的怀旧感觉。因此如叶寻寻这般比较会蒙骗别人的人,也只敢蒙骗蒙骗鄢玉,轻易不在顾衍之面前动手脚。并且她还严肃建议过我,指出我最好不要动心思,若是不得不动,需瞻前顾后,徐徐图之。并且最关键的是考虑好失败后可能承受的所有后果。

只是有些事情可以承受后果,有些事情即使考虑后果不周到,也必须硬着头皮圆下去。比如十四岁时候的我,面对顾衍之有关跳级的询问时,仿佛若无其事地回答:“就是觉得现在学的东西太简单了,浪费我时间。你不是以前也跳级过吗?应该能体会我的感受啊。”

他沉吟片刻,这次语气有些调侃:“不是因为有你喜欢的人在高年级?”

我的语气仍然平静:“你想得太多了。”

我总不可以跟他说,我只是想快点长大而已。

来到t城之后,我的身量从曾经刚刚抱到顾衍之腰身,到如今在他身边一抬眼,就可以看到他翘起微微唇角的位置。我觉得我已经长大了,可在顾衍之眼中,大概就算长到二十岁的我,也与十一岁的我没有什么分别。

我和他之间相距遥远。不管是小学还是初中,乃至高中,这些都属于他遥远的怀旧范围。我但凡还在这区间,就摆脱不了小孩子这三个字。我在一天夜里认知到这件事,那一整晚都辗转难眠,泄气得不是一星半点。十年的光阴固执横亘,我毫无办法,想来想去所能做到的,就是只有尽自己可能努力成长得快一些。

现在想想,那段时间是多么励志的一段时间。每天晚上我都可以精神奕奕地学习到九点半睡觉之前。后排同学都在睡觉的时候,我在老师有气无力的讲课语调中大睁着眼。我满怀愿望地希望自己可以像顾衍之那样将该学的东西压缩性快速学完,然后快速成长为一个大人的样子。也许等到我也可以游刃有余地处理公司事务或者其他工作以赚钱的时候,顾衍之可以把他对我一贯持有的小孩子看法消除一点点。

一度我的想法都这样单纯而充满功利性。

进入高中,课业就无法再像初中时那样轻松。高二的暑假更是以高三学业繁重为由被校方直接吞并。进入高三,就更是苦行僧一般的修行。我们在高考前的一百天时全年级集合,将手举起来百日誓师,又去礼堂听本校的去年市高考状元讲高考心得。好容易出来,正好碰上就读于高一年级,刚从学校超市买火腿肠回来的叶寻寻,一把拉住我,同时挤开隔壁班前来跟我攀谈的李相南,对我说:“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你这样不好。”

“什么不好?”

叶寻寻说:“你这样痴心妄想不好。”

我说:“……拜托你讲话的程度轻一点行吗。”

被她挤得蹲在旁边的李相南立刻插嘴:“什么痴心妄想?”

叶寻寻拿他当空气,托着腮,有点郑重而忧郁地看着我:“你看,杜绾,要不你就等高考之后表白吧。”

我一口水呛到,和李相南齐齐地瞪着她:“……啊?”

“我觉得现在你需要的是冷静和理智。杜绾。”叶寻寻说得慢吞吞,“你看看你,你喜欢顾衍之喜欢了这么久。这么久的时间,就已经不叫喜欢了,你这应该叫盲目的迷恋。”

李相南急问:“那人叫什么?什么知?”

叶寻寻说:“我觉得一个女生,喜欢一个人固然没有错,可要是你的喜欢给你造成灾难,那就不好了。你不要变成第二个叶矜。你看她为一个顾衍之浪费了多少青春,从差不多你这个年纪开始,在见到顾衍之第一面起惊为天人,到现在叶矜二十三岁,整整十年的时间,就为了一个男人。并且到现在被顾衍之甩了都还执迷不悟。这太可怕了。所以我觉得,你最好是快点表白,然后尽快被顾衍之拒绝掉。你死心得早一点,总比死心得晚一点好,你觉得呢?”

我看了她一会儿:“你这是劝人的态度?”

“我是觉得,你何必非要喜欢顾衍之呢。他有什么好的,不就是长得好看了一点,性格温柔了一点,会做点好吃的东西罢了。可是这就像是一朵花,你在公园里看见了,觉得好看,就要死要活非要把他带回家吗?不带回去你又能怎样?一个男孩子最要紧的又不是他自己多好,而是他能对你多好。顾衍之就算现在对你不错,可是比他还要对你好的男子以后也不是没有。你何必就栽在他身上了呢。你说呢?”

我说:“我觉得你的理论是正确的。可是你再给我找个和他差不多的试试。我觉得有点不容易。”

李相南在一旁立刻信誓旦旦地开口:“我就可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