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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嫁 公子欢喜 847 字 2022-11-23

原先设在窗下的方桌被挪到了卧榻右侧的墙边,摆了两张圈椅,桌上还有白天韩觇用过的茶盅。格窗另一侧放著一只落了漆的大木柜。柜上落了锁。傅长亭走近细瞧,右手食指虚空一撇,大锁无声打开。里头是一些折叠整齐的衣衫,一边是穿旧的,一边是面料挺括从未穿过的。而在柜子深处,傅长亭找到了一个被埋在衣物下的包裹。稍许打开上头的活结,一片衣角立时漏了出来。洁白的底色,镶著苍蓝的滚边,借著烛光隐约能瞧见勾连的暗纹。这是他送他的道袍。鬼魅一次都未穿过,折叠整齐,重重包裹,深深藏进柜子里。

傅长亭好似被烫到了手,无心再翻,匆匆将包裹重又系紧,迅速放回原位。关上柜门,手指再虚空一划,一切重回原样,连锁上的缠绕的暗黄丝线都是原先模样。

榻上的韩觇无知无觉,枕著窗外的虫鸣,睡得安然。

推开内室的後门,傅长亭走入屋後的小院。院内同样简陋,树影婆娑,高大的银杏在夜空中肆意伸展著枝干。

傅长亭沿著院墙慢慢走了一圈。神色冷峻的道者目光锐利,将墙边的一草一木一一看过,而後站到树下,仰头对著那遮蔽了月光的浓密树叶看了一阵。蹲下身,又用手指沾起一点泥土,放在指间细细捻搓。结束这一切後,傅长亭掸了掸衣摆,站起身,再度回到屋内。

韩觇仍是方才的姿势,脸向格窗,侧卧在榻上,没有丝毫醒转的迹象。

傅长亭吹熄了烛台,默然站在榻边看了一会儿,乌黑鎏金的眼瞳一瞬不瞬,若一泓深不见底的幽湖,沈沈看著熟睡的鬼魅。须臾,表情一凛,眼中一切思绪尽敛,复又是一派冷硬如冰的漠然。傅长亭蓦然转身,向门外走去。

韩觇微微动了一动,一手顺著榻边垂落下来。他的指尖触到了道者翩然的衣摆,随著他的离去,一划而过。

傅长亭的步伐从容沈稳,走过房外挤挤挨挨的货架,越过门前悬挂的铜铃,打开半阖的木门,带起一阵微风。铜铃「叮叮」地响了两下,粗哑的关门声後,黑暗中的一切俱都回归沈寂。韩觇翻过身,面朝被黑暗笼罩的房顶,睁开双眼。

奉天朝宁佑六年七月末,琅琊王秦兰溪率兵东进,取锐城,过洞庭,势不可挡。鲁靖王军於钰城屯兵百万,重装相迎。周旋迂回数载,叔侄二人终於兵戎相见。当年奉天朝开国太祖正是在锦州大地血战七日,杀得白骨堆山风云变色,方定下一片大好河山。斗转星移,三百年後,又是在锦州境内,眼看一位霸主即将横空出世。天下皆云,要变天了。数十年乱世终究熬到落幕的一刻。

硝烟滚滚,流言四起。远来的商人一提及锦州就拍著心口直呼可怕。他说那儿满目狼烟,钰城城门外已是一片焦土。大道两旁寸草不生,残肢遗骸散落一地,或身首异处,或手足缺失,甚至拦腰砍断,方圆二十里内,竟看不一件一具全尸。更有人信誓旦旦,说亲眼瞧见钰城的护城河已被鲜血染成赤红,就连城内的水井也散发出阵阵尸臭。

在世人的窃窃私语里,锦州的一切俱是地狱惨象。曲江城茶楼上卖唱的盲人老头「铮铮」弹著琵琶,幽幽歎一句:「兴,也是百姓苦。亡,也是百姓苦。古来多少功与名,尽是离人眼中泪。」

茶楼中闲谈的茶客却所剩无几。营州境内,人口失踪的阴霾依旧如影随形挥之不去。甚至,随著锦州战况的胶著而愈演愈烈。不仅是营州,周边各地都传出青年男女莫名不见的怪事。尤其是孩子,不过一回头的瞬间,好好牵在手中的孩子便没了。不说人,就连一只鞋、一片衣角、一根手指头都找不来。

盛世之初,往往更是末世之末。

距赫连锋与傅长亭约定的十日之期,眨眼就过了一半。五天里,做事一丝不苟的道士日日埋首在杂货铺的货架前,不急不躁,镇定淡然。

韩觇不再站在门帘後偷窥。新换的竹帘挡去了刺目的阳光,也把店内的一切切割成了无数碎影。房内的鬼魅遥遥坐在圈椅上,垂著眼不知在想什麽。有时,一整天也听不见一丝声响。诡异的安静压抑得杏仁和山楂也不敢多话,两只修为浅薄的妖怪探头探脑地站在账台後,看看道者笔挺的背影,再看看竹帘後影影绰绰的鬼魅,最後互看一眼,识趣地闭上了嘴。

日落後,沈寂许久的内室中飘出一句问话:「道长可否赏脸,留下喝一杯?」

韩觇问得客套,傅长亭同样答得也生疏:「叨扰了。」

喝酒的地点不是在院中的大树下,就是湖旁的石亭里。不知是恰好还是鬼魅的刻意,这两处的布置是一样,就连石凳摆放的角度都是相同。望见傅长亭眼中的沈思,韩觇不以为意地解释:「终南山思过崖後也有一个石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