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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发动的那一天已经过去七天了,这七天长安城中死伤无数,但凡太平公主重用的都要黜落,但凡太平公主贬斥的都要重用——虽然这用人之道着实是简单粗暴,但如今朝堂之上的事情千头万绪,实在没有气力一一甄别。那位素来有贤名而且不肯同流合污的宰相陆象先,不是也已经被外放做了刺史么?话说回来,小凌的公公裴伷先马上就要回来接任京兆尹了,这丫头怎么还是那么死心眼?

高力士心中盘桓着无数念头,就这样心事重重地进了立政殿。他进门的时候,所有宦官宫人都毕恭毕敬地弯下腰去,这不禁让他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原本繁盛的家族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他在懵懵懂懂之间就成了阉奴被送入宫中,于是只能凭借千番面孔向上爬。如今他终于到了一个顶点——知内侍省事固然是他的前辈可能达到的,但从三品的右监门将军却是只属于他的荣耀。

整整衣冠踏入内殿,他却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顷刻之间,他的恭谨神情变成了微妙的恼怒,隔了一会方才恢复了正常。屏气息声地走到李隆基身侧,看到下头的裴愿正在一丝不苟地禀告抄检太平公主第的一应状况,他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让裴愿去抄家……也不知道天子究竟是怎么想的!

“仅仅是兴道坊那座宅子就藏着钱七百万贯,骏马二百二十匹,绢帛无数,府库中的珍玩甚至还超过了内库……人道是姑母富可敌国,还真是一点不假!”李隆基用手指轻轻弹了弹面前的册子,面上露出了一丝冷笑。端详了一会面无表情的裴愿,他忽然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儿方才字斟句酌地说,“太上皇如今心境不佳,大约还会留十七娘住一段时间,你若有闲暇,不若……”

话说到这里,他顿时说不下去了。不管怎么说,裴愿都是他发动时运用的第一步棋子,而此次他又担心旁人被太平公主家中堆积如山的财货起了贪心,更担心有人不能体会他的意思擅自处置太平公主的儿女,于是又把抄检公主府的事情交给了裴愿。如此一来,他又怎么让裴愿去面对他的父皇?若是一个不好,只怕李旦一见裴愿就会勾起某些回忆。

“陛下,如今外间已经事了,臣请解左羽林中郎将之职。”裴愿突兀地插了一句,随即便坦然抬起头来对着李隆基的炯炯目光,“羽林乃天子禁卫,如今陛下正该趁此机会清理北衙南衙禁军,用心腹之人担当重任。臣妻如今在宫中待产,臣想多多陪一陪她,也好多陪太上皇说说话。”

笨蛋!这个无可救药的傻瓜!

高力士在心里把裴愿骂了个狗血淋头,可瞥见李隆基那了然的表情,他又有一种叹气的冲动。裴愿之前乃是太上皇李旦亲自任命的中郎将,即便之后立下大功,那些新贵们指不定会有什么心结,即便裴愿不说,李隆基大约也会提出这层意思。可是,那总得是有补偿的,这愣小子居然什么都不提,岂不是把主动权全都交到了天子手上?

“朕都依你。不过,等到你的孩子呱呱坠地,朕可是还要大用你的。”

裴愿闻言一愕,可是看到李隆基那种不容置疑的表情,他只得躬身应命。

尽管接下来李隆基有意恢复到从前那种言笑无忌的氛围,然而君臣毕竟是君臣,即便不是君臣奏对的格局,他也很难再用什么轻松的语调说闲话,在一次又一次的冷场之后,他只得匆匆结束了这场谈话,命高力士将裴愿送了出去。望着那一个一如既往的敦厚背影,他不觉想到了从前纵马长街,从前的比武谈笑,从前的纵酒高歌。

从这一刻开始,他眼中的过去将永远成为过去。

朝中日月换星天,百福殿中却对这些事情充耳不闻。太上皇李旦渐渐从最初的痛悔和哀痛之中恢复了过来,见裴愿每日进宫不便,遂干脆把他留在宫中不遣,聊以解寂寞,而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又常常前来陪伴,这百福门内便渐渐多了欢声笑语。及至日子一天天过去,凌波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行动渐渐不便,王贤妃和豆卢贵妃也为之操心了起来,最后干脆把太医留在了千秋殿的偏殿之内,寻常人前来干脆全都挡了驾。

此时裴伷先夫妇已经奉旨归来,闻听儿子媳妇宿在宫内,老成持重的裴伷先自是觉得不妥,可连番劝谏却只得了李隆基微笑不语,妻子更是没事就往宫中跑,他也只好作罢,索性将所有的心思都扑在了公事上。

整个十一月,朝堂都为了除旧布新的事情而忙碌着。一则是改元开元;二则是改尚书左、右仆射为左、右丞相;三则是改中书省为紫微省;门下省为黄门省,侍中为监;四则是改雍州为京兆府,洛州为河南府,长史为尹,司马为少尹。除此之外,宫中三宫六院也经历了武后之后的第二次改革,种种名号让朝廷大臣也觉得头昏脑涨,嫔妃们却是个个眼红地盯住了那些名号。于是,那位不久前生下宁亲公主时死于非命的杨淑妃,那位自小产后缠绵病榻不得痊愈的武贤妃,都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