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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望见西池边上坐着一个看似孤单寥落的人影,她不禁脚下缓了缓,回头看时,却不知何时王宁已经避开了去,其他的内侍宫人也都不见了。情知王宁乃是故意留出的这空隙,她微微笑了笑,便慢悠悠地走上前去。她的脚步算不上很轻,然而直至来到李隆基背后三步远处也不见他回过头来,而细细一瞧,她更是发现他手中用来垂钓的钩子离着池面足足有一尺远,而且与其说上头用的是鱼钩,还不如说是一根直直的钢针。

“都说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三哥这预备钓的是什么鱼?”

李隆基这才缓缓转过头来,见果然是凌波,忍不住苦笑道:“我现在还能钓什么鱼?良相被贬忠臣遭劫,我不但无力保护,还要用某些见不得人的法子才能保他们性命。姑母在我身边遍布耳目,我却不能将这些人尽数逐出,否则就是心怀不轨。父皇对我说要禅位,我却只能诚惶诚恐请父皇收回成命……十七娘,如果换成你是我,面对如今的困局,当初是否还会悍然举兵?”

“我可不是你。”凌波想都不想便答了一句,紧跟着便冷笑道,“我也不可能变成你。我只知道,当初的李三郎虽然只是一个不得志的郡王,却始终心心念念关注时局,时时刻刻准备抓住每一个机会。可你现在成了太子,居然如此畏首畏尾!若你当初引兵入宫的时候也是这样,那么上官姑姑也未必会死,当然,你也未必会成功。尊贵的太子殿下,你不觉得在我面前装孤苦无助,实在是太过可笑了么?”

李隆基早就领教了凌波的直言不讳,此时听到这么一番毫不客气的话,他便站起身来,随手把渔竿一扔,旋即摇头失笑道:“你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丝毫不留情面。你说得没错,我当然不是那么无助,对于天下万民来说,我是救社稷于水火之中的太子;对于朝臣来说,我是秉持孝道的太子。我拥有人望,就犹如当初的父皇那样。就是因为如此,我和父皇当初的处境也几乎一模一样。”

凌波没想到李隆基会用这个打比方,起初还有些愕然,可细细一想情况确实如此。见池边有一块青石,她便走上前去,用手拂去了上头的浮灰和落叶,旋即便坐了下来。见李隆基抬头望着一碧如洗的长空,她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我想,你如今怅惘从前,舅舅未必就不是如此。他的性子绵软仁厚,一直以来想做的便是顾全所有,这一点从他追封李重俊,又以礼下葬了那几位便能看出来。太平公主是他如今唯一的妹妹,你又是他心爱的儿子,这一碗水怎端得平?况且……”她稍稍留了个长音,考虑了半晌还是决定开门见山,“自古以来君王和太子既是父子,又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原本就是这个道理。”

哪怕是姚元之宋璟乃至于张说说出这种话,李隆基都会立马当头痛斥回去,但此时他很难指斥凌波胡说八道。想到当初他们在永嘉楼上交换消息,在自己的临淄郡王第筹划将来,却在大功告成的时候最终决裂。他见过她酒醉的时候,见过她无助的时候,见过她悲伤的时候,也见过她喜悦的时候,更见过她绝望的时候。那并不是什么刻骨铭心的爱情,但也似乎不是心照不宣的交情。

良久,他才吐出了言简意赅的一句话:“你说得没错。”

“知道我说得没错,你就别老是摆出这么一副死样子。”凌波擦了擦额头上的燥汗,没好气地撇撇嘴说,“要不是担心你这个顶梁柱,你那位贤妻也不会巴巴跑到我面前求助,要知道她上次还对我撂下了不少狠话。我可是最记仇的人,某些事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怀。不过,我还有一句话要提醒你。”

她站起身来,缓步走到李隆基跟前,一字一句地说:“不是所有人当上了皇帝都会变的。我能看得出来,舅舅还是从前的舅舅,他并不会无端端用什么帝王心术来试探你。你是太子,但同时也是儿子,闲的时候也可以多多去陪陪他。他一辈子担惊受怕,当了天子又要思虑更多,你以为可怜的就只是一个你么?”

离开东宫的时候,凌波很自然地板着一张脸。尽管刚刚两个人的谈话算不上什么闹僵了,可是当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还是觉得心里憋得慌。通过嘉德门的时候,她的眼角余光甚至能瞥见那些卫士偷偷在打量她,于是心中便有一种更异样的感觉。哪怕是昔日在韦后安乐公主面前承欢,她也不曾感到这种时时刻刻被人窥视的感觉。

“县主!”

过皇城护城河的时候,陡然听见这样一个叫唤的声音,凌波不禁停步转身。见是一个玄衣玄甲将军模样的汉子,后头还有好几个次一等装束的军官,她不禁一怔。等到对方走近前来,她又细细打量了一番,这才终于把人认了出来,当下便问道:“看你这一身打扮我都险些认不出来了!怎么,这是又升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