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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昭词 时久 818 字 2022-11-20

一场豪宴,从酉时一直举行到戌时还没有结束,笙歌燕舞,直叫人心神麻痹。菡玉端起酒杯浅啜一口,脑中却不时闪过日间所见道路两旁百姓争抢财物的情景,只觉得每一口饮的都是民之血泪,难以下咽。她放下杯来,只呆呆地坐着。

园中廊檐台阁都缀满宫灯,不远处的温汤也清晰可见。她望着池中石莲,忽然想起天宝四载初入京时,自己第一次随驾来华清宫,当时还只是集贤院的客卿,并无官职,就被赐坐在这块地方,从这个角度看池中石雕的莲花。

那回……似乎是第二次见杨昭吧?

当时并没有太在意,只觉得这个人与自己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屑与他攀谈。再往后,同朝共事数年间有过少许几次接触,针锋相对被他欺压的多,却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竟生出了那样的心思……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与他说的话突然就从记忆深处冒了出来,犹在耳畔,仿佛不曾忘却。

“莲花出于污秽而保清净,姿态娇怯却有傲骨,无怪乎山人以莲为名,实是相称,还有人说你是莲花精气所化的仙骨呢。”

她是怎么回答的?“既出污秽,必有所染;茎叶娇弱,其傲有限。莲高洁输与菊,风骨不比梅,惟心素淡,虽苦犹清。”

一转眼就八年过去了,失了高洁,折了风骨,却还是一事无成。

“在想过去的事么?”

菡玉回过头,杨昭已坐到她身边,手里还端着酒杯,脸色微红,身上带了淡薄的酒气,笑着又问了一句:“是想起第一次来华清宫时的情景了么?那是天宝四载的十月,我还记得,当时你就是坐在这个位置上,不过桌子不是这么摆的,要转一个方向。”他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比了个旋转的手势。

菡玉讶于他竟然能记得这么清楚。这么多次伴驾饮宴,她只能大概记得那回是坐在这附近,更不用说桌子朝什么方向了。

他看出她的惊奇,玩着手中的酒杯,笑道:“我记得的还有很多。我问你,那天你脚上穿的什么颜色的鞋子,你还记不记得?”

菡玉一想,那时自己没有官职,以布衣方士身份赴宴,当然穿的是素衣素袍素靴,便答道:“白色。”

“不对,”他得意地笑了起来,“那天你脚上沾了黄泥,所以是黄靴。”

她一点都不记得了,勉强一笑:“相爷真是好记性。”

“我也不是因为记性好,而是……”他定定地看着她,微带酒意的眸子光华流转,“菡玉,和你有关的事,我样样都记得。”

她别开眼,低头看面前的酒杯。

他仰起脸,自顾自地回忆起来:“我记得第一次看到你时,你和我的人刚动过手,毫发无损,右边衣角下摆却被削掉了一截;那回你翻墙进……肩膀后背上蹭了一把墙灰,衬着黑衣非常显眼,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吧?捉拿史敬忠回来,我和你共坐一车,每次你闭目小憩,都会靠着窗边那条绿色的布帘子;你从推事院放出来,我带你去见贵妃,你买了一盆奇形怪状的盆栽为我治灼伤,折的是左边从下往上第三片叶子;还有那次在东平郡王府,你贴身那件小衣服,侧面一共有九个绳结……”

“相爷!”

他放下手里的酒杯,用力眨了眨眼,迷离的眼神才变回清明。“这酒后劲真大,”他自我解嘲地笑道,“喝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脑子却有点迷糊了。”

她因势说道:“酒多伤身,为了朝政社稷,相爷也该保重身体。”招过侍立一旁的使女来给他上了杯浓茶。

杨昭喝了茶,稍稍清醒了些,精神却还亢奋,突然问道:“菡玉,你那靴上的黄泥是怎么沾上的?”

菡玉无法回答。她连自己鞋上有没有沾泥都不记得了,怎会知道是怎么沾上的?

他想了一想:“我记得那段时间天气干燥得很,接连一个多月都不曾下雨,有湿泥的地方,只能是水边了。华清宫中的温泉全都用石头铺底围栏,从宫中至山下也都是青石路,没有泥地。难道你去了野外?”

被他这么一说,菡玉倒想起来了。那时她第一次见温泉,又见骊山风景秀丽,便独自一人到山上游览,看到一眼野泉,在泉边戏耍了些许辰光,定是那时沾到的湿泥,于是将经过缘由告诉他听。

杨昭好像起了兴致,脸泛红光:“山上还有别的温泉?在哪里?”

菡玉道:“当时信步乱走,不知怎么碰到的,早就记不得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今晚月色真好,是个亮星夜呢。”

菡玉也随他抬头往天上看去。这日正是十一,月亮已有七分圆,亮堂堂的如一面银镜。四周华灯璀璨,但仍能看到满天星斗如珠如玉,一粒粒嵌在深蓝的天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