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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对李弘的袒护那是显而易见的,现在有谁这么大方,拼命送钱给天子?这个时候说不中听的话,那纯粹是自找没趣。何况刘虞根本就不想提什么反对意见,在内心里,他一直把李弘当作自己的门生故吏,是自己人,所以刘虞不假思索地说道:“陛下圣明。以凉州目前的状况,委派新刺史的确没有意义。李中郎在西凉肃贪,劳苦功高,应该予以嘉赏犒劳。”

天子认真地盯视了刘虞,看的他有点毛骨悚然。

他不是不懂天子的心思,但天子的心思实在骇人听闻惊心动魄,这种事历史上多了,那一次不是杀得血雨腥风,血流成河。刘虞不敢想啊。无论是从国家从自家宗室性命来说,这种事都是不能粘的。只要是粘上的,无论是失败者还是胜利者,最后有几个不是身首异处,诛灭九族?废嫡立庶,本身就违背了大汉律,不容于天地之间,那是大逆不道的事啊。这种事连普通的门阀家族里都绝不容许,身怀异心者都要遭到家法惩处,更不要说在皇室帝王之家了。刘虞觉得眼前的天子不仅仅是拿小皇子刘协的性命在开玩笑,也是在拿自己的母亲董太后及董太后的家族开玩笑,更是拿大汉国的社稷开玩笑。天子竟然连这种事都敢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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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看着刘虞,心情很复杂。

他理解做臣子的心。虽然荣华富贵很诱人,但性命更重要。他以同样的话先后试探过杨赐,问过赵忠,问过皇甫嵩,甚至问过最近一段时间他十分宠信的小黄门蹇硕,但没有一个人回答他。大家都顾左右而言他,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只有老太尉杨赐,天子的老师,他在临死之前,上了一道奏疏,含含糊糊的说了一大堆,但意思很明显,劝诫陛下打消这个念头。

但天子不这么想。王美人的死,惊醒了这个庸碌无为,浑浑噩噩的人。他倒不是非常在意王美人的死,而是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是天子,根本就没有为所欲为的权利,自己就是一个被人喊做“万岁”的白痴。

那年他二十五岁。他开始重新审视和思考自己手上的权利,最后他得出结论,他自己没有权利,他的权利都被自己身边的宦官,国戚和臣僚们拿走了。

本朝自光武皇帝以来,历时两百多年,在十四个皇帝中,十五岁以下即位的就有九个,最小的是殇帝,生下来只有一百天就当皇帝。年幼的皇帝即位后,不能亲理朝政,通常由母后执掌朝纲。太后们自己的能力有限,又不敢相信别人,只好重用自己的家人来处理政事。年轻的太后们让自己的父兄担任辅弼大臣,把持军政大权,逐渐形成了外戚专权的局面。

从本朝的第四代皇帝和帝(刘肇)起,宦官因为经常接近皇帝,逐渐由原来单纯侍奉皇帝,到传达皇帝诏令、掌握文书,权力逐渐加大。年幼的皇帝成人后,就要亲政,要执掌大权,他们只能依靠身边最亲密的宦官去发动宫廷政变,把外戚势力打掉,夺取大权,于是就形成了宦官专政的局面。等到这一任皇帝死了,他的母后及其父兄又选立幼小的皇太子做皇帝,外戚又从宦官手里攫取大权,于是就又出现了外戚专权的局面。幼小的皇帝长大后,又依靠宦官打击外戚。于是,就出现了外戚和宦官交替执政,互相篡权的动荡局面。

由于孝和皇帝以后的很多皇帝都是早年夭折,如殇帝在位时间只有九个月,少帝只有八个月,冲帝只有五个月,质帝只有七个月,废帝也只有五个月,这样就使外戚和宦官之间的倾轧斗争更为激烈。无论是外戚或是宦官专权,皇帝都是傀儡,只能任由这两股势力的其中一个来摆布,但不管这两股势力如何操纵朝纲,大汉的另外一个永不倒塌的势力,却在一直顽强而坚定不移地推动着大汉前进,这就是门阀世族。

世族们绝对排斥宦官。排斥宦官的理由很简单,在门阀世族的眼里,宦官不具备人格,只是天子宫内执帚奉盏的奴隶。君臣之间,有社稷大义可言,真正的臣子应当是社稷之臣,而非天子的私臣,所以君王对臣不可无礼,而臣子对君王亦可去就,但是对宦官则无须如此。

世族官僚也排斥外戚,但外戚的出身都是门阀世族,这一点又造成他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到了一定的时候,世族官僚往往都和外戚联手对付宫内的宦官。

然而,门阀世族出身的官僚们有一点是他们永远都不会明白的。宦官们最早介入朝政的时候,并不是一心一意要和世族官僚们过不去。

那位被世族官僚们用各种制度和礼仪禁锢在宫内的天子,不时地想把耳目手足伸展到皇宫之外的更为广阔的天地之中,他想为所欲为,他想直接干预由官僚们把持操纵的朝政。然而,天子既不能抢回被外戚霸占的权利,又被世族官僚们的清规戒律禁锢着,怎么办?他如何生存?天子只能倚仗宦官以求取自己失去的权利。天子如果不倚重身边的这帮残贱之人,他即便顶天立地,也是四顾茫然,真成了他一天到晚挂在嘴上的谦称孤家寡人了。另外,天子倚重宦官,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天子和宦官们的私人感情。主子和奴才朝夕相处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他们之间的感情即便不是最真诚的,也不是君臣大义这种崇高却冰冷的道德所能替代的。

六年前,当宦官们极力唆使天子册立何贵人为皇后时,宦官们是有目的的。因为他们最不希望册立来自门阀世族的女人做皇后,以免再出现象梁翼,窦武那样势力庞大的大将军,给他们造成生存上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