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页

“是……”邝简的声音有些迟疑:“是因为李梦粱嚒?”

邝简刚刚看到了李梦粱的棺椁。棺木用木乃是名贵的金丝楠,外涂金彩,覆以雕刻,侧面还有极为细腻华贵的原木纹理——逄府已不复以往奢侈,这样的棺木大概是秦氏用着县主的供奉给李梦粱周全的最后的体面。她要扶着这具棺椁送他回乡。

秦氏的眼神黯了一霎,苦笑一声:“你大抵对他会很好奇罢?朝廷卧底,太平教掌教,这么多的身份捏在他一个人身上,不知道他是妖是魔。”

说着说着,她的眼眶不经意地红了,邝简心中仓皇,却不敢表露出来,他很确定,逄正英去世的时候,眼前的妇人也没有露出过如此的神情。

“其实啊,他就是个普通人,”秦氏压抑着情绪,淡淡地说:“论能力才华,他有,但也只比常人多一点,并没有什么太过不同凡响的地方……我记得他小时候不爱读书,很叛逆,很顽皮,整日领着一群孩子打架,我少时性格也很野,便追着他在荆州城的酒楼里胡闹。”

“我与他的婚事,是早年家母所定,正统元年,李家因故落败,他父母双亡,父亲有意让我改嫁,可当年年少,我跟他在一起实在开心,便执意不肯,他父母去世后,他整个人便变了很多,再不玩闹了,隔年去北京承袭了父职,担任锦衣卫校尉……但当时没有人知道他是锦衣卫,就连父亲也不知道,还以为他不务正业入衙几日后便被赶了出来,但是他偷偷回来告诉我,他是领了太平教卧底的任务,问我嫌不嫌弃他?……可我怎么会嫌弃他,我只是担心他的安危,每次他回来看我,我都要问他什么时候任务结束呢?

“当年太平教势大,他心里揣着一口气,一定要凭这个闯一番天地,我知道他有野心,他对功名渴望,他是不甘平庸也不甘沉寂的人,他想要得到重用,想要有分量的职位,想要身处权利中心,想要维护住父辈的地位和声望,想要扬名立万荣归故乡,他也很努力,很上进,他每次回来都要跟我说很久很久他立下的功劳,告诉我他破获的情报,然后再小心叮嘱我千万不要说出去,我嫁人后从逄正英那里了解过,他没有骗我,也没有说大话,他真的做得很好,是很厉害的人。”

“正统三年的夏天,我印象很清楚,是个大雨天,他冒着风险忽然回来见了我一次,他说任务很快就会结束了,但是口气与之前的兴奋很不一样,他没有对我说细节,只是很疲惫地告诉我让我等着他,等他回来了便娶我,他说要给我一个最好的未来,要我风风光光地做副指挥使夫人……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

“我一天都没有忘记过他,我一天也没有忘记过他……朝廷传来他死讯的那一天,父亲才确定了他真的是锦衣卫,也是那天,我被发现怀了孩子,他不知道,不知道我当时有多难过,山东那场塌方举世皆知,我真的以为他出了意外,再也回不来了……父母叫我打掉那个孩子,我宁死不肯,最后是多方说和,父亲才把我嫁给刚刚升任北京副指挥使、丧妻再娶的逄正英……

“我真的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他既然活着,居然都不肯来找我,如果那个时候他回来,跟我说,嫁给他,哪怕他一文不名,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跟他走,人生起起落落富贵荣辱我根本不在乎,真有才能斗志,大丈夫总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可他就这样抛下我了,一句口信都没有传给我……”

青春回忆,童年时光,那么多真挚的感情,最后只能变成横亘在胸口的愤怒和悲伤。

秦氏擦了擦发红的眼角,极力自持对邝简道:“现在看来,我嫁给逄正英大概也是王振他们的一步补棋,余下的,我就不清楚了……你上个月告诉我真相的时候,我其实比你还震惊,我没想到他成了太平教掌教,也没想到王振利用过他又斩草除根,他急功近利走了那样的歧途,做了那样丧尽天良的龌龊事,一步错,步步错……我的一颗心……”

秦氏顿了一下,轻声说:“一半想他回来,一半又宁可他死在当年。”

沉默。

长久的沉默,隔间里许久都没有人说话。

邝简心中百感交集,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劝慰:眼前这个妇人深明大义,本该有富贵安平的一生,可两任丈夫都是这样丑恶阴暗之人,也不知是何命数。

二人对坐之时,灵堂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奔跑声。金陵城中没有什么人来为李梦粱祭奠,秦氏诧异地微微抬起头去,不知来者何人,只听得一声吱呀的门响,一个小姑娘一身黄衣地突击阵地那样撞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