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折松年(5)

小女儿出生的时候,宋桃夭欢喜至极。六岁的大女儿爬到床上来,歪在她的身边,好奇的问她:“阿娘,妹妹就叫夕岚了吗?”

宋桃夭点头,“是。”

她说,“你是朝烟,她是夕岚。她的名字是跟着你取的。”

折朝烟露出欢喜的笑,“当然要跟着我取啦,我是姐姐嘛。”

她轻轻的在妹妹的脸上摸了摸,“阿娘,我会保护妹妹一辈子的。”

宋桃夭就马上将小女儿放下,抱起她说:“妹妹不用你护着,阿娘会护着她的。阿娘也会护着你。”

时人喜欢使唤大女儿去带底下的弟弟妹妹,但宋桃夭不喜欢。她希望自家的烟烟快活的长大,嫁人,成家,而不是像其他的小姑娘一般,才这般大的身子,就要整日里背着妹妹干活。

当年她是家里的小女儿,她也没有带过弟弟妹妹,所以更加不愿意自己的女儿去带妹妹。

她家只有两个姑娘,不多,她自己就可以带好孩子的。

不过很快,就有了新的问题。她发现银子不够了,但养孩子需要银子。她带着两个孩子不能做活计,日子开始过得艰难。

但她也不慌,乡里乡亲的,之前折松年能赚银子的时候借过给他们,如今自己落难了,自然也要去向他们借。

她此时心里还有些小小的阴暗心思:要是这次自己向他们借银子,他们不借的话,那她就有话好说了,她非要骂到他们以后没脸上门借银子,告诉折松年这世上之人终究还是自私自利的,哪里像他那般蠢。

但她一家一户上门,街坊邻居却是好的,有余音银的给她碎银子,没银子的从家里给她送鸡蛋,给她送大米。

宋桃夭的手里就有了银子,母女三个也吃上了热乎的饭。她的心里就有些难堪,又有些暖意。

但她真的不愿意给他们借银子了!等折松年回来之后,一定要好好的跟他说一说这件事情。家里多了一张嘴巴,哪里能像之前那般呢。

又过了些日子,传来了京都的消息,说是折松年中了探花,陛下钦点了云州监察一职。

这可真是大喜事。众人都来庆贺,都送了礼,宋桃夭却突然之间没了欢喜,而是眉头紧锁起来。

折朝烟坐在床上逗妹妹吐泡泡,见了阿娘这般脸色,好奇的文,“这不是好事么?阿娘为何而愁。”

宋桃夭不欲她小小年岁就想这么多,笑了笑,“阿娘只是没见过这么多东西,所以有些不知道是什么。”

这确实是其中一个原因。因为做了大官,以后就要跟官太太们打交道了,可是自己根本认不得字,也认不得好东西,怕死要被笑话。

不过这只是很小的一个原因。她生性爽朗,根本不会为此事紧锁眉头。她愁的是今日也有云州官眷们送礼上门,这便是人情往来了。但人情往来多,反而对这个家不好。

因为折松年还是那个爱施舍的性子,别人送来的东西,怕是有一半要被施舍出去,那到时候回礼回什么?

她就诚心诚意的祷告过路神明:请保佑天地粮仓充足,不要有穷人。

他心在天下,那她就期待天下太平吧。

然后加了一句:也希望他从京都回云州的路上太太平平。

结果还没等到人回来,监察的官职就没了,成了个小小的七品官。

一打听才知晓,大官是先帝封的,但先帝今年碰巧去世了。而折松年得罪了新帝,新帝不喜欢他,于是只给了一个七品芝麻官。

于是门口来往的人就少了。只几个邻居过来安慰她,“无妨,还年轻呢,已然是多少人羡慕的了。”

宋桃夭却担心道:“他的性子……哎,若是得罪了陛下,怕是以后在云州也寸步难行。”

不过,只要他安安心心的过日子,日子就还是很好过的。

等到折松年跟着云王爷回来的时候,她亲自去城门口接了他,宽慰他道:“正如戏文上说的一般,不得功名不要紧,夫妻享受度光阴。”

折松年心里愧疚,“我对不起你。”

宋桃夭:“不要紧,我也没想过什么富贵日子,只要咱们一家人一块儿,平平安安的,便好了。”

折松年就抱着小女儿笑,“桃夭,有你真好。”

他并不执着于当大官,只在乎百姓。在百姓的眼里,他着实是个好官。无论是谁家有难来请他,他都尽心尽力的帮忙,有时候还会忘记了自家的事情。

宋桃夭愈发不满。但他对她好,对两个女儿好,家里的吃食和银子也还够,所以也没有太埋怨他,只是有些不痛快。

一日一日小矛盾积累住,但又能忍住。她都要气死了,他还一点都没有察觉。

但其实直到此时,夫妻两个人感情还是好的,宋桃夭不生气的时候还会做了饭给他送到衙门里面去。

真正爆发矛盾的是隔年干旱。死的人太多了,多少人独善其身,不再往外伸出援手,但折松年却还是忍不住去救济。

他的俸禄银子到手回来就没剩多少了。往年还行,往年京都表姐还有年礼来,他的银子送出去些,家里还有吃。但今年京都的年礼少了很多,表姐也在信里说老夫人欺负人,实在是不能送太多,让他们省着些用。

于是家里就捉襟见肘了。要熬过这几月的干旱谈何容易。宋桃夭晚间没有点灯,将两个女儿哄睡着后,静静的等着折松年回来,想要跟他好好谈一谈。

别人家的命是命,她两个女儿的命也是命。这干旱还不知道多久才能过去,家里必须要有存银,要有粮食才行。

但等了一晚上,折松年都没有回来。宋桃夭一直坐在那里,整个人都僵硬得厉害。

天亮了。

天亮了,折朝烟睡醒惺忪的爬起来喊她,“阿娘——你怎么了?”

宋桃夭便周身打了个寒颤,将折朝烟紧紧的搂在怀里,“烟烟,阿娘以后要给你选个好夫婿才行,不要像阿娘一般。”

折朝烟心慌起来:“阿爹不好吗?”

宋桃夭哭起来,“不好,他一点也不好了。”

但她没有任何办法。因为折松年不仅当晚没有回来,过了三天他才在晚间打开了家里的小门。

他一身的泥沙,一边说话一边抖衣裳,“桃夭,家里还好吗?外头又死了不少人,我昨晚上去安置他们的家人,一个个的面黄肌瘦——”

话还没说完,便看见妻子正在冷眼瞧着自己。

折松年很多年后还会想起这一幕。也就是从这日开始,他们再不是当年的恩爱夫妻,而是开始了无休无尽的吵闹和争端。

如果能重活一世,他一定会告诉彼时的自己,听她的话,听她的话,一定要听她的话。可是当年他还年轻,并不知晓半生回首,身边无亲人的痛,他只缩了缩脖子,讨好的递上了自己的银子。

“桃夭——这是周家兄弟还的,他这次出城去当兵了,得了好些赏银,一回来就还了我,你看……”

但妻子还是一动不动的站在那边,眼神里面的光越来越弱。

她说,“折松年,你以为,我是你这般的人吗?”

她一双手的拳头攥在一起,低沉着声音吼道:“你以为,我看见你拿回来的银子就会感慨人心良善,会感慨这世道人人都是有借有还,等我们有难时,他们也会借银子给我们不用我们还吗?”

折松年被她这般的神色吓唬住了,小心翼翼的向前,“桃夭,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宋桃夭气得心肝疼,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吓你——吓你是这般的吗?我要是吓你,我便如同你一般,三天三夜不回家是常事,我要是吓你,我就带着闺女和其他的男人走了,我要是吓你,我会将家里这座宅子也卖掉去施粥,去做我的大好人。”

她泪眼涟涟,恶狠狠的看着他,“是我拖累你了,折大人,是我们母女三个不懂事,没有将自己卖掉给你换来银子,让你去施舍给那些穷苦的人。”

她哭着摇摇头,冷笑起来,“折松年,你既是活佛转世,为什么还要娶我,你心怀云州百姓,难道我就不是云州人?你怎么不看看我,不看看我们家里也快没粮了,不看看我们的女儿,今年可买过新衣裳,可吃过大米饭……”

她哭着骂道:“你什么都知道,可你的一双眼睛只知道看外面,我们的死活你就不管了。”

折松年便心慌意乱,不断的道歉。但这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宋桃夭觉得自己的心已死,不再为他的道歉而宽慰,不再为他借出银子而恼怒,不再为他收回银子而欢喜。

她冷冷的看着眼前这个人,开始后悔了。

人不能后悔,一旦后悔,便是万劫不复的另外一个开始。此时没有和离的说法,她也没想到和离上去,但她不幸福了。

她开始想,要是没嫁给他该多好,要是当初嫁给了县令的儿子那该多好。

她辗转反侧睡不着,半夜里都是哭醒的。折松年真的被吓着了,他也不敢往外面去,日日到点就归家,再碰见有人借银子,硬起心肠也要拒绝,但也有拒绝不了的,比如说前街的孩子在街上被马踢了,小小年岁腿就断了,必须要吃药才能活下来。

那么小的孩子,都是一个镇子上面的,他看着孩子长大,还叫他一句叔,他不可能冷眼旁观。他的银子又借了出去,他怕回家,又不敢不回家,于是踌躇得很,在巷子口碰见了周家兄弟和他的儿子。

折松年问他:“如今你厉害了,成了征战沙场的兵,将来一定会做将军的。”

周兄弟哈哈大笑,“希望如你所说。哎,我也是没办法,之前家里还有点家业,可也经不住这一次又一次的风沙和干旱,我爷爷那时候家业还算大,到我父亲手里就少了一半,再到我手里,竟然没有家业再能传给儿子,前段日子真的是捉襟见肘,还要向你借银子,想来想去,云州的男儿,还是要去当兵的。”

折松年就叹息,“我有时候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朝廷还要每年往这边送人。”

周兄弟就更加不明白了,但是他理解折松年的叹息,因为他家祖宗就是云州卖伞的。

小时候看着连绵不断的大太阳,他很想问一问来云州卖伞的祖宗到底是缺了哪根筋。

折松年就笑起来,然后一本正经的道:“可是,再是干旱的地方,也是会下雨的。下雨了就要伞,伞平日里可以不用,可是一旦下雨,就得要用伞。不然也会生病,病了就会死。”

就好像如同云州一样,云州也需要一把伞。

他唉声叹气的回去,然后不敢说话,宋桃夭一看他这个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但她也听说了,这个银子是拿去救孩子的。

都是街坊邻居,当年自己生岚岚的时候,那家的人还给自己送过一只老母鸡。她也是承这个情的,如果要借银子,她也愿意借。可是,这件事情不是借不借银子的问题,是折松年根本没有跟他商量。

于是要爆发了一次吵架。她一字一句地控诉他,“我也不是阎王爷,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肯借呢?你为什么借之前不问问我呢?你为什么自己做定了主意?这个家是我们两个人的,你再这样下去,我们怎么办?”

折松年认认真真挨骂,诚惶诚恐挨批,但在宋桃夭心里,这样的他反而越来越让自己无奈。

她说,“小时候你到我家吃饭,我全家都没有嫌弃过你穷。知道你父母双亡知道你父母双亡吃不起饭,也从来没想过要你的回报。我家也是心地良善之人对不对?”

她自嘲一笑,“我看见弱小被欺负,也会扬起鞭子救下他们,我看见穷苦小孩,也会偷偷的藏一点饭团出去给他们吃。”

“折松年,我也不是坏心肠的人,我也是心地良善之辈,可是你现在,你已经……”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的嘴唇颤抖,呜咽之声忍不住发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实在是可悲,“你已经将我逼成了一个十恶不赦至人。你在外面是好人,好官,可你出去打听打听,我宋桃夭的名声如何?他们是不是说我像个母老虎一般,像个母夜叉阎罗王一般,逼着你不准做好事,逼着你不准行善积德。”

“有些人甚至还跑到我的面前来说,你是个官,是品德高尚的官,我这种觉悟不多的女子,后宅妇人,简直是你路上的绊脚石。”

折松年听得愧疚极了,他茫然地看着她,又气愤的道:“是谁说你的,你告诉我,我一定要骂死他们。”

宋桃夭冷笑连连,“那又如何呢?我的女儿可以穿上新的衣裳,我的女儿可以顿顿吃肉,我的女儿可以去买书,买鞭子,买马吗?”

不能。他的银子还是像水一样撒出去,轻易收不回。

这般吵了一顿,折松年对她愧疚又自责,心疼,他才知道原来妻子的日子是这么过的,原来妻子在外人眼里是这样的,原来妻子不仅要受他的委屈,还要受其他人的责骂。

他就一家一户的开始敲门,一家一户的认真解释,如果不是妻子愿意借银子,他是不会借的。那些人就尴尬的道歉,“我们也没有说什么,都是婆娘碎嘴巴,你放心,以后肯定不会有这种话传出来了。”

折松年又找到那几个到宋桃夭面前说她是绊脚石的人,一字一句地骂他们挑拨离间,不懂得尊重人。

他就这样闹了一场,宋桃夭知晓后,又开始有些动摇。她想,他真的不是坏人,也不是真的蠢人,他喜欢她,爱护孩子,他一般的时候还是很好的。

可刚刚这样想,他又只让个人回来告诉她,他得去处理赈灾银子,得去云州好几个地方,怕是这个月都不能归家了。

宋桃夭心又开始冷下来。而且他这一去,也不是一个月,而是三个月。三个月之后,岚岚都快能说话了。

她第一个说的是阿姐。宋桃夭当时听了之后心里有些酸涩。对待小女儿,其实没有对大女儿那么尽心。因为她心乱了,脾气也很暴躁,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还是烟烟乖巧,一直都帮着她带岚岚。

如今岚岚开口第一个称呼就是阿姐,让她又开始反省自己。

倒是折朝烟安慰她,“阿娘也是阿娘自己,也有自己的愁闷和欢喜,不仅仅是我和妹妹的阿娘,也不仅仅是阿爹的妻子。”

宋桃夭听得泪眼朦胧。所以说,她其实还是对小女儿有些愧疚的,因为小女儿暂时没有长大,她好像更喜欢大女儿一点。

不过两个女儿她都爱,拉着大的抱着小的去厨房里做饭。

刚做完饭,折松年就回来了。

宋桃夭本来想骂他几句,但是却见他的脸色不对劲。她皱眉,“你怎么失魂落魄的。”

还一脸颓废,这可不像他。他之前再是在外面辛苦,在家里被骂,都含有一副少年意气。可是现在,他整个人都开始颓然,到底还是夫妻,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他,“有人欺负你了?”

折松年就慢慢的摇了摇头。晚上还喝了酒。宋桃夭就知道,他这是碰上大事了。碰上了大事,她也解决不了,只给他倒酒,让他喝个够。

折松年平常是不喝酒的,所以加你收了一些酒水的贺礼就一直给其他人送去,也会留下一些,免得有人来时还要出去买。

这些酒今日被他喝完了。宋桃夭唉声叹气,坐过仔仔细细问他,“到底怎么了?”

折松年就抱着她哭。

他说,桃夭呀,有时候不必死那么多人的。有时候人死不是天灾,只是。那么多雪花银,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其中贪污,他们贪污这些银子也不是用来救命的,无非就是将自己的宅子装饰得更加精致富丽堂皇,无非就是一日三餐多吃些肉,胭脂水粉多在脸上泼一些,可是云州的百姓却是要这些银子活命的。

他抱着她哭,“这黑糟糟的天,就我一个人如何能撑起一片清明,桃夭,我好累。”

身为官吏,那些人不断偷奸耍滑,贪财好色,可这竟然成了常态。他不合群,就是怪人,恶人。

折松年心里的苦闷越来越多,哭得也越来越惨。但是宋桃夭在心疼他一瞬之后,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了。

她静静的问,“那你想怎么办呢?这个世道已经如此了。你得罪了陛下,得罪了云州府衙,你这么认真的为百姓做事,这几年也从未得到过上官的赏识,反而一直被打压——这些,你都可以自得其乐。我从来没有说过你,也没有要求过你去谄媚上峰,让你做违背本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