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恐惧之幻

辰极岛后山多试炼之地,其中有一处地方名为“迷幻塔”,一共九层。

塔是道家常用之物,九则是阴阳极数。辰极岛上来有很多九重塔:天权峰的四九塔,天枢峰的凌霄塔,照晴湖边的白塔……

但最凶险也最神秘的,是这座迷幻塔。

迷幻之塔,迷人心智、幻化异象,可以磨砺心智、拷问自我,以坚固道心,避免陷入道心之劫。门规规定,凡是真传弟子,自和光境起,每五年必须来迷幻塔试炼一次;至于其他弟子,则在所不问。

说穿了:真传必须来,其他爱来不来。

现在,谢蕴昭就在迷幻塔的第二层。

第一层是“五感之幻”,会迷惑修士的五感,类似阴风洞中的幻风阴灵,只要掌握了灵觉就能掌握路线,顺利过关。

第二层则是“记忆之惑”,会挖掘出修士内心深处的隐秘,让人重新面对过去的回忆。

记忆——看似已经成为往事,也有无数人感叹“逝者不可追”,然而多少人沉溺于往昔的荣光或者幸福,无法挣脱。有的回忆格外痛苦,造成的伤害就贯穿一生;有的回忆格外幸福,就因为失去它们而让现在和未来倍显凄凉。

正如此刻,她又见到了江南水乡,见到故乡大地上遍布纵横的河流;盛夏的空气在灼热的阳光里微微扭曲,河里飘着小船,有人在采菱角,还有人追在她后面,大声呼唤“女郎”。

都是令人怀念的景象。谢蕴昭朝前走去。她两手空空,没有任何武器;四面都是记忆,看不见道路也看不见塔内的情形。

但是,路就在脚下。

“长乐!”有人朝她招手,不再年轻的面容却依旧看得出曾经的美貌和温柔,“午睡起了,要记得喝一杯蜜水。来,已经调好了。”

她看了一眼,没有停留,继续朝前走去。在她身后,一个小姑娘“咯咯”笑着奔跑过去,扑入了那个温暖的怀抱。

“长乐,今天的大字写了吗?给你的梨园图谱,你临摹了吗?”清瘦的男子捋着修剪出的胡须,看似严厉,其实眼中都是笑意。

她对他微微一笑,仍未停留。当她经过后,有小女孩抱着一大堆宣纸,跌跌撞撞地摔倒在地上,却还嘻嘻笑着说:“我都做完啦!”

外面的空地上,涯伯配着刀,正训练自家的部曲;

庭院走廊上,侍女们轻声谈笑;

她的丫鬟兼任玩伴,低声惊笑着,和她一起荡秋千玩。

谢蕴昭对他们微笑,怀念地叹气,却一步都没有停留。

有一个声音问:“你不想念他们吗,你不想念过去吗?”

“我想念他们,因为我爱他们。也正因为我爱他们,我会背负着他们的期待,一直朝前走。”她平静地回答,“记忆是困不住我的。”

“——呃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狂叫透露出极度的痛苦。

四周的阳光忽而黯淡。阴云低垂下来。一个沉沉欲雨却总是不见雨落下的天气。

玉带城的郊外,有人在嘶吼。一个瘦弱的、衣着华贵的少年,在一众仆从的包围下,毫无形象地在地上打滚。他的身体不断抽搐,嗓音很快变得沙哑;仆从们如临大敌,想去扶他,却被他扔出的石头砸中。

“滚啊啊啊啊啊啊——”

她的视角与过去的谢长乐重合了。她在树上,手里还抓着一把樱桃。一个野孩子该待的地方。

这里是玉带城郊外的野花地,也是世家子女们踏青游玩的圣地。不过在这种一眼即见的阴天里,他们更乐意待在自家庄园里看轻歌曼舞,或者吃些会让他们到处披发狂奔的奇奇怪怪的粉末。

只有谢长乐这样的野孩子才会不管下雨也要跑出去玩。

那个人怎么了呢?那时的她茫然地想,他是需要帮助吗?

外祖父说,谢家是玉带城最大的世家,所以随时都要有主人的意识。作为主人,就要多多关心玉带城的人,和外面来玉带城的人。

抱着这样的觉悟,小小的谢长乐从树上爬下来,朝那边跑去。

“他怎么了?”

少年的嘶吼回荡在湿润的空气里,像嘈杂的背景音。他的仆从们悚然一惊,纷纷拿出武器对准她。由于妖兽和强盗的存在,世家仆从都经过武技训练,相当于私人军队。

她的身后,也有许多人拔刀,但雪亮的刀尖却是对准了那一拨陌生人。有人警惕地问:“来者是谁?这是我们谢家女郎,休得无礼!”

外祖父和外祖母放她出去玩,却不可能真的让她一个人。武技高明的部曲随时跟着她。谢长乐完全清楚,只是平时假装他们都不在。

当时的她,注意力却全在那个少年身上。

“他生病了吗,要不要去城里的医馆?齐大夫的医术十分高明。”她试探着朝前走了几步,捧出手里已经揉烂了一大半的樱桃,有些不舍地说,“你是不是饿了,要不要吃樱桃?”

那时她还不到五岁。外祖父他们总说她自幼聪明,说话伶俐,但其实还是傻乎乎的。

在双方仆从的紧张对峙里,嘶吼的少年抬起头。他的尖叫不知道什么时候平息了下去,只有粗重的喘息和不停颤抖的身躯,还说明了他的痛苦。

他的表情也是扭曲的。即便如此,却还能看出他相貌极为俊美,只是过于瘦削苍白了点。

小小的谢长乐看不出这些。她只是觉得那个表情狰狞的哥哥挺好看的。

而小姑娘都喜欢好看的人,其实好看的姐姐更受欢迎,不过好看的哥哥也不错。

他盯着谢长乐。那漂亮的桃花眼里,本来布满了痛苦和从痛苦中生出的怨愤,渐渐却又都变成了震惊。

“哎,小孩儿……”他的声音被嘶吼变得沙哑,带着一些北地的口音,“你过来些。”

他从草地上支起上半身,冲她招手。

老实说,被一群拿武器的凶神恶煞的人围在中间的少年,尤其他本人还奇奇怪怪,这一幕理当能够吓哭小女孩才对。但就算是现在的谢蕴昭也不理解,为什么当年的自己就迈开小短腿,捧着一大把樱桃,不顾自家部曲的制止,乐颠颠地跑了过去。

“你吃不吃樱桃吃不吃……嗷?”

“女郎!”

“郎君!”

双方部曲大惊失色。

因为少年一把将小姑娘抓进怀里,力道之大,好像能将她揉碎在怀中一样。但其实他的力气并没有多大。一个天生怪病的少年郎,是没什么练武机会的。

所以5岁的小姑娘只是满脸茫然,继而气愤:“我的樱桃都被你压烂了!”

她的部曲紧张地大叫:“放开我家女郎!”

少年的部曲却发现了不同,立即连连做礼道歉,却坚定不移地说:“对不住对不住,可是你家女郎似乎能缓解我家郎君的病痛……这,还请网开一面!”

两拨人争来吵去,但这都不关他们的事。

少年环抱着小小的姑娘,仍在抽痛地喘气和颤抖,却不再是之前那痛得随时想撞死自己的疯癫模样。他甚至还有精力笑一声,轻轻说:“你真是个奇怪的小孩儿。”

“你才奇怪呢。”谢长乐不假思索地反击,又犹豫一下,很机灵地问,“你是不是好些了?”

“‘好些’?不,是好太多了……你不明白。”他像是在和她说话,却又像自言自语,“你叫什么名字?”

“在问别人名字之前要先自报家门,这是礼貌。”

他又笑了一声:“好。我是交州固章郡白城卫家子弟,名唤长安,尚未起字……交州,你知道在哪儿么?”

“当然了,就在我们泰州西边,再往西就是帝都平京所在的中州。”谢长乐觉得自己可聪明了,有模有样地说,“既然你说了,那我也告诉你。我是七川县中谢家的谢长乐,你知道玉带城就是七川县吧?”

他略略松开她一些,拉开两人的距离。谢长乐注意到他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没有了痛苦带来的扭曲狰狞,他那种苍白如月光的俊丽便更加突出了,尤其当他微笑的时候。

“自然知道。”他低低咳了几声,沙哑的声音透出几分清润之感,“我正是与家父一同来拜访谢家长者。原想求药,想不到……”

年少的卫长安露出一丝苦笑和羞愧,还有几分自嘲和感叹:“说不得,我要被谢家长者给打出门外去了。”

“嗯?”小小的谢长乐疑惑不解,“因为你压坏了我的樱桃么?”

“因为……总之,非常对不起。”

这一段记忆,连她自己都忘了。原来最初的时候,他们是这样遇见的吗?谢蕴昭轻轻一拍掌。